颜音立刻双膝跪倒,因不能出声,只得拜伏于地,以示请罪。

颜启晟再也没说什么,甚至也没有让颜音起身,颜音便一直这么伏着。

靴声杂沓,周遭的人渐渐散了,颜音这才觉得腋下一紧,一双手,将自己搀起。颜音转头见是安述羽,想要微笑,却发觉整个脸都木了。

安述羽看到颜音的样子,更是心惊,以受伤的唇角为中心,半张脸一片绯红,微微肿起,甚至把眼睛都挤剩了一条缝。

颜音口不能言,只得拉过安述羽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药”字。

安述羽会意,抱起颜音,向御药房飞奔而去。

参与家宴的人渐渐散尽,周遭一片狼藉,只剩下十几名内侍收拾打扫。阶上数点黑血,阶下几摊赤血,为新年的喜气平添了一丝血腥。

还没等赶到御药房,颜音便昏了过去。安述羽找来御医,诊了脉,开了方子。内服外敷的药一用上,不到一个时辰,颜音的脸便消了肿,只是微微有些发热,人也是昏昏沉沉的。

“父皇……对不起……父王……救我……”颜音烧得迷迷糊糊,口中不断重复着这几个字。

安述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天一亮便去求见颜启晟,待到了乾元殿才惊觉,今天是大年初一,皇上一早要参加朝会,祭祀祖先,大宴群臣,总要等到夜里才有空闲。安述羽不放心颜音,又忙忙地奔了回去。

好在经过这一整天,颜音的病势逐渐平稳,到了晚上,热度也略略退了一些。安述羽见颜音已经睡熟,才又赶到颜启晟的寝殿求见。

颜启晟正歪在榻上,翻着战报,见安述羽进来,知他有事,便屏退了其他人。

安述羽行过礼,低低唤了一句:“皇上。”

颜启晟没有答话,似乎已经疲倦得不想开口,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腿,示意安述羽过来捶捶。

安述羽抿了抿嘴,上前跪在了脚踏上,帮颜启晟捶腿,神色间倒似不情不愿。

安述羽每次和颜启晟单独相处,总是带着点儿幼弟和长兄撒娇的样子,颜启晟不但不以为忤,反而颇为受用。

“怎么?朕使唤不得你吗?”颜启晟斜觑着安述羽,轻声哼道,语气中并没有嗔怪,反而是唇角微微带着笑意。

“奴才哪里敢……”安述羽轻声抱怨。

颜启晟眉头一皱,“叫三哥!”

“三哥。”安述羽大大方方地叫了出来。

颜启晟长叹一声,“现在这天底下只有你还肯叫朕一声哥。启昕去了,启昊早几年便对朕只剩下敬畏,全没了亲厚,只有你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没变。这却是为什么呢?”颜启晟声音低低的,像是询问,也像是自语。

“因为我无所求,又不畏死。”安述羽垂着头,轻轻吐出这句话。

“无所求?不畏死?”颜启晟低声重复着,“这话怎么说?”

“我这辈子,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唯一的愿望,在我五岁的时候,三哥和六哥就帮我达成了。我也不怕死,国破之时,我本该死了,多活的这么些年,都是三哥和六哥给的,若三哥想要收回去,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所以,我能,也敢,始终用小时候的态度对三哥。”

“你真的无所求吗?难道不想弦羽的儿子,你的外甥,坐上这个位置?”颜启晟说着,轻轻拍了拍身下的御榻。

安述羽抬头一笑,“弦羽有多喜欢三哥,我可是看在眼里的,我只盼三哥和弦羽白头偕老。俗话说,有福女人夫前死,我可是盼着三哥长命百岁呢!”

“你这张嘴。”颜启晟一边笑骂,一边轻轻打了安述羽嘴巴一下,“大年初一的,也不知道避讳,若是旁人,便有一百个脑袋也被砍了。”

“三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砍了我脑袋的。”安述羽笑着说。

“亭儿知道吗?”颜启晟轻轻皱起了眉头。

安述羽摇头,“不知道,我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哑巴,除了三哥。”

颜启晟点点头,“小六不跟朕亲近,是因为盈歌的事儿,这个朕清楚。可音儿为什么对朕也疏远了,他到底是因为有所求?还是畏死?”

这话,倒把安述羽问住了,他怔了片刻,才犹豫着答道:“或许是有所求吧?音儿最想要的,是个疼他爱他,像母亲一样细心呵护他的父亲,他在六哥身上找不到,便在三哥这里找,三哥疏远了他,他便更惶恐。”

“明明是他疏远了朕!”颜启晟愤愤,“便是朕疏远了他,他也不该不亲着朕。”

“三哥,你去看看音儿吧,他中了毒,昏昏沉沉的一直念叨,‘父皇,对不起’。”

“他的毒不是已经解了吗?朕问过御医,音儿身体没有大碍。”

安述羽一怔,没想到颜启晟在百忙中还没忘了过问颜音的病情,愣了片刻才回道:“音儿只怕是昨夜受了风寒,有些发热。”

“他昨夜倒是不错,不愧我颜氏儿郎,若因为畏寒便和女眷一起告退了,那可枉费朕这一年多的教导了。”

安述羽点点头,又开口求道:“三哥……”

只说了这半句,便被颜启晟挥手打断了,“朕累了,今天事情太多,外面传过来的消息,没有一件让朕省心的。小六在淮安受了小挫,被人烧了粮,前方粮草告急。亭儿本来说要回来过年的,但遇上了雪灾,被困住了,总要等开春雪化了才能回来,这两个月只能靠杀军马果腹。现在还不知道那边雪灾的情况,若很重,开春便要放粮赈灾,去岁歉收,粮食也吃紧,马匹也不够了,只怕要用那些南赵战俘,找高丽、西夏换马呢……若被逼无奈,搞不好要和南赵议和,要些岁币救急,只怕是会辜负小六这大半年的征战了。”

安述羽耐着性子,听颜启晟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档,忙又劝道,“音儿心中,始终觉得三哥厌弃了他,这个心病若去了,只怕身子也会好得快些。”

“述羽啊……”颜启晟握住了安述羽的手,“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朕来安慰,可谁来安慰朕呢?充儿跟着小六去前线了,原想着留亮儿在身边帮朕处理政事,可这孩子聪明有余,定力不足,做事情只重表面,敷衍了事。小六倒是能帮朕,可是充儿鲁莽冲动,难当大任,带兵打仗,一刻也离不了小六……这么多政事,朕每日都要处理到半夜,以前音儿在,看着他的笑脸,就不觉得累,可现在他也……”

“三哥可以再让音儿回去啊。”

颜启晟摇头,“他心已经不在朕这里了,人回来有什么用?”

安述羽想反驳。但转念想到那日颜音从御房出来时说的话,也觉得确实不知道颜音到底怎么个想法,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隔了半晌,颜启晟又道:“子和明天回京,让他去看看音儿吧!他本来也说头年回来的,路上遇到事情,耽搁了。”

“是……”安述羽无奈应道。

“朕乏了,你下去吧!”颜启晟挥了挥手,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