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别人的痛苦,自己身上的痛苦便被冲淡了,就当是……被豹子抓了一下,被恶狗咬了一口罢了。颜音定了定神,刚要支撑着坐起,却见不远处院落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正伫立着,静静看着自己,依稀是那个彭大夫和小四的模样。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看到了什么?颜音心中一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再抬头看时,却见那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圆圆的月洞门,像是空洞的眼眸,在暗夜中圆睁着。

“三郎君,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颜音转头去看,却是蝶哥儿手里捧着个黑狐大氅,一蹦一跳地走了过来。

“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喝成了这样?外衣哪里去了,仔细冻着。”蝶哥儿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帮颜音披上大氅,又把手炉子塞到颜音手中,“我说跟着您贴身伺候,您偏不许,只说让我三更时去接,等我过去,那边早散了,他们说您一个人走了,又没见你回来,可急死我了……”

蝶哥儿的话,抱怨中透着亲切体贴。此时此刻,能听到这样关怀的话语,颜音只觉得一股热流冲到脸上,几乎落泪。

颜音忙稳住心神,强笑着说道,“喝得有点高了,身上燥热,到处走走,在自家府里,哪会出什么事?你也太大惊小怪了。”颜音说到“自家府里”四个字,又触动了心事,险些落下泪来。

颜音刚迈开步子,下面便传来一阵剧痛,让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蝶哥儿忙伸手搀扶。

颜音掩饰地说道:“今天真是喝多了,连路都走不好了……”

“三郎君,您以后千万可不能这样了,自己身子弱,还不知道节制些。”蝶哥儿一本正经,圆圆的眼睛在夜色中分外闪亮,眼中充满了关切。

颜音想起刚刚看到的小四,虽然隔得远,但那眼神中的漠然却很分明,自家兄弟,倒不如个下人。颜音只觉得心头一热,问道,“你除了爹爹,可还有兄弟?”

“有。”蝶哥儿点头,“还有个大我十岁的大哥。”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西黄庄。”

“他过得还好吗?”

“不好……”蝶哥儿眼中涌上了水意,“那边除了豢养军马,还要囤田耕种,一年四季都不得闲。大哥他从小体弱,做不来粗重伙计,经常挨打受罚,因为在雪地里罚跪受了寒,膝盖患了病,稍微受累便肿得厉害,腿细瘦得像麻竿,膝盖却肿得像小儿头颅一般大,一打弯就痛入骨髓,冬日里还常常流脓流水。”

颜音皱起眉头,“听你说的这症状,像是鹤膝风。这病不好治,只能慢慢调养,等我给你开几帖药,你让他先吃着看看。”

“三郎君。”蝶哥儿突然跪了下来,泣道,“求您让我回去吧,把我哥哥换到府里来当差好不好?那边别说吃药了,便是吃饱穿暖都是奢望,我身子健壮,不妨事,哥哥再这样下去,就没命了。在王府里,我们这些奴籍下人,是没有月钱的,只有年节能得些赏钱,还要拿出一大半孝敬那些管事的,我攒了三年才攒够钱给哥哥做了一件棉袍,谁知道刚送过去就被那边军爷抢走了,哥哥都不曾上身……”

“当时父王去挑人,你怎么没央求他带上你哥哥?”

“我求过王爷的,但王爷只要了我们几个岁数小的,他说哥哥他们这些大人,在南赵养尊处优惯了,做不了事,没准儿还心怀怨恨,会搅得府里鸡犬不宁。”蝶哥儿见颜音不说话,忙解释道,“三郎君,我哥哥是顶顶良善的一个人,走路都怕伤了蚂蚁,您若能救他脱离苦海,他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心怀怨恨呢?”

颜音沉吟半晌,“你呢?真的一点怨也没有吗?是我们把你们捉来的,若不是我们……你们也是宗室子弟,也过着养尊处优,走马章台的富贵生活。”

蝶哥儿轻轻摇了摇头,“爹爹说,这都是命,人不能跟命争,这都是上天给的,就该安然受着。”

颜音长叹一声,“赶明儿我给你些钱,你去估衣店买几件干净的旧衣服,抓几帖药,给你哥哥送去,再给那边管事的一些好处,让他多照应些。”颜音知道,皇上下过严令,这些赵国宗室没有旨意不许脱籍买卖,父王把人弄进府里已经不合规矩,自己一个无职无爵的平头王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谢谢三郎君!”蝶哥儿重重磕了几个头,抬起脸,眼中犹有泪痕,唇边却带着笑。

“你起来。”颜音拉起蝶哥儿,看着他俊秀的脸庞,轻触了一下他带有烙印的脸颊。

蝶哥儿身子一缩,脸腾地红了,眼中惊惧的表情一闪而逝,随即又变做了温顺淡然。

颜音心中刺痛,仿佛看到了当年洗衣院中,被颜亮托着下巴的自己。颜音知道蝶哥儿误会了,忙解释道,“我有一种药膏,专去这种疤痕的,等我找出来赏你。”

蝶哥儿更是惊疑不定,“三、三郎君,不用了……不麻烦您了。”

颜音苦笑一声,“不麻烦,药是现成的。”看着矮自己一头的蝶哥儿,又想起了高自己半头的金郎。药配好了,但是金郎却永远用不上了。

看着颜音直愣愣的眼神,蝶哥儿退后了半步,连连摇手,“这是皇上下令烙的,可不能随便去掉。”

颜音又是一声苦笑,“世间哪有什么灵丹妙药,能完全去除疤痕呢?这伤,一旦刻上了,就永远不会磨灭。那药只能略略淡化疤痕,缓解那种麻痒感觉而已。”颜音说完,就把金郎的事情,约略讲给了蝶哥儿。

蝶哥儿呆呆听完,沉默半晌,突然说道:“三郎君,您是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小郎君,你这么心善,一定会福禄双全,长命百岁的。”耳畔,又回想起阿古那句话,阿古的笑脸,脸上的奴印,和金郎的奴印,以及眼前蝶哥儿的奴印叠在一起,不停地在心中打转。

一时间有了小小的冷场,心头的悲伤与愤懑又涌了上来,颜音重重叹息了一声,长发垂了下来,抚在蝶哥儿脸上。

蝶哥儿觉得痒,帮颜音撩拢着头发,笑道,“您的发冠丢到哪儿去了,头发怎么都散了?刚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哪个院的丫鬟姐姐受了委屈,一个人偷偷在这里哭呢!”

“是吗?”颜音站住了脚步,“我这样……看着很像女人?”

“是啊。”蝶哥儿不知道颜音心中的伤痛,语气带着几分欢快,“三郎君的相貌,比女人还美,这一头秀发,比女人还漂亮,若不是我天天伺候三郎君,熟悉三郎君的身形,只怕还不敢认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颜音默然半晌,突然吩咐道:“明天一早,你去找个剃头师傅过来,我要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