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同年的进士,加上我一共二十八人在庶常馆学习,由王献、谢一夔两位先生亲自教习。谢先生字大韶,是天顺四年的状元,翰林院学士,他天资聪颖,温尔雅,深得学生们的喜爱。皇帝钦派大学士万安提督考校,专门负责考核我们这批庶吉士。

这日春假结束,庶常馆刚复学,大家正在堂上温课,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喊道:“呦,今儿刚复学,大家果然早早就到了!”那人一边嚷,一边迈步走进学堂,“既然大家都在,且听我说:眼下这年已过完,我提议啊,咱们还是按去年的老规矩,每人捐四百,凑个份子,给万先生备份大礼,为他老人家祝寿。大伙儿若无异议,明儿就把钱都带来交给我啊!”说此话之人姓倪,名进贤,是我的馆中同僚,他这人是个好事之徒,最喜欢热心和操心,平日里没见学习如何用功,成天就是想着怎么巴结先生、如何跟万大人攀上关系。万学士的生辰是每年正月二十,所以他每次过完年就想着找大家凑份子钱给老先生送礼祝寿。虽说也没什么坏心思,但在馆中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姿态,除了一两位同样爱好闲事的同僚总跟在他后面耀武扬威,其他人皆不太喜欢与他交往。

他声音虽大,下面的人却都埋头干自己的事情,也无回应。他一个人杵在那里,见大家都不吱声,有些急眼,猛地敲了一下桌子,高声道:“哎!行与不行,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你说行不就行吗?还要我们说什么?”下面不知谁回了一句。

倪进贤听见有人回应,便也放心了,道:“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咱们今年就要御考了,是留是散,都是万老一句话的事儿,咱们多敬些孝心,总归是有用的。那就这么定了啊!哎,还有谁没来吗?没来的人,你们给他转告一声啊!”

翌日,倪进贤果然早早就坐于讲台前,进来一人就收一份钱,并用纸笔清清楚楚记下来。这时有个叫陈儒的人走进来,看都没看倪进贤一眼,就回到自己位子上了。倪进贤怕他忘了今儿要交份子钱,忙喊他道:“邦瑞,赶紧来把四百交了。”陈儒就跟没听见一样,低着头从包里拿出笔,放在桌上摆好。倪进贤一看他不理人,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走到陈儒身边,道:“邦瑞,我跟你说话呢,今儿要交给万先生祝寿的份子钱,你带来没?”

“我没钱。”陈儒淡淡回了一句,翻开。

倪进贤一听他说没钱,顿时不高兴了,叫道:“哎,我昨儿都说的很清楚了,每人只出四百,又不多,大家今儿一来都交了,如何你这会儿说没钱?”

“没钱就是没钱,你们愿意孝敬,你们出好了,别扯上我。”陈儒看倪进贤咄咄逼人,也没好脸色。

“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都说好的,你怎么就比别人特殊?礼部每月都有廪饩银子,又不少你的。你是不是诚心跟大伙儿作对?”倪进贤生气地把桌上刚翻开的猛地合上。

陈儒一看倪进贤动手,也怒了,噌的站起来,怒目而视道:“礼部银子我要贴补家里,没那富裕孝敬你们这些作威作福、专横跋扈之人!”

“嘿,你说谁专横跋扈呢?我一片好心帮大家跟万大人拉拉关系,争取御考后大家都能有个好去处不是?大家都交了,怎么到你这里就不成了?去年不都捐了吗?”

“去年捐了,今年就必须捐吗?万大人年年过生辰,我还年年拿四百给他不成?莫说我如今无钱,就是有钱,一个子儿我也不出。御考但凭各人真才实学,有你那溜须拍马,谄媚权贵的功夫,就算留了馆,也是个给翰林院抹黑的夯货!”

“陈邦瑞!你……你!行!你有种,别以为不捐我就拿你没办法,大家听好了,陈儒在庶常馆里搞特殊,大家都捐就他一人不拿钱,分明就是跟我倪进贤过不去!等我回头告诉万大人,有你好果子吃!哼!”倪进贤气得狠狠一掌拍在陈儒的桌子上走了。

晚上散了学,堂中只剩梁储、我和陈儒。陈儒趴在桌子上,把整个脸都埋在手臂里。我看完今日的功课,合上,望了望梁储,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看向陈儒。我点了点头,跟他一起走到陈儒身边坐下,梁储拍了拍他的肩,道:“邦瑞,夜里寒凉,你别趴在这里睡着了啊,受了风寒可没法学习了。”我也道:“回家里被窝睡去多暖和,堂里的碳炉早就灭了。”

陈儒慢慢抬起头,把我和梁储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眼通红,满脸的泪水,已经哭成泪人了。我们不知他为何伤心至此,梁储忙问:“邦瑞,你怎么了?怎会如此伤心?”

“前儿接到家中来信,说父亲病重,恐时日无多了,呜呜……我离家千里,无法在床前侍奉汤药,尽做儿的孝道,如今只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心中有愧,实在忍不住才在此悲泣。呜呜……”

“既令尊病重,你自可以向提调告假回去探望,为何不回去?”梁储问。 “永州距京师千里,路途花费颇多,我身无分,没有盘缠。”

“怎会如此?咱们每月不都有例银嘛,你的钱呢?”我不解。

“你们不知,我出生于永州府道县,自幼家贫,早年丧母,家中弟兄三人,全靠父亲一人下田耕作为生,根本无钱供我读。幸得邻人罗老儿看我可怜,让我去他家放牛,每日供我二餐。我生性好学,放牛时常跑去私塾窗外偷听夫子授课,且聪慧刻苦,甚至比坐在馆中的人学得还要好。没有纸笔,我就用树枝在泥地上习字;没有本,我便求罗老儿将他家的剩尽皆捡来苦读。给我用来买早饭的零散铜子儿,我舍不得花,饿着肚子攒起来去买货郎的旧。夫子知道我已读完四五经,被我好学的品质感动,参加院考、乡试的钱都是他发动四舍村邻们七拼八凑捐来的。戊戌年来京的路费亦是向乡邻们借的。自会试之后,我便从未回过家,礼部赏的宝钞、每月的例银尽数让同乡带回家中交予父亲贴补家用,即使如此,仍有外债。我囊中羞涩,今儿倪进贤让大家拿钱给万大人送礼,我哪还有钱拿出来孝敬?想我苦读半生,如今已二十有七,只因家贫,尚未娶亲,一事无成。早知如此,我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留在北京,自是回乡投个小吏亦好,至少能与家人相伴,让父亲老有所依。眼下进退两难,只能呜呼哀叹……呜呜……”

我和梁储得知陈儒的难处,都十分同情他。梁储道:“邦瑞,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依我之见,你还是尽快回乡侍奉令尊床前,千万让老人家知你一片孝心,如若不然,万一未见上最后一面,追悔莫及啊!”

“叔厚,要不然咱们发动大伙儿为邦瑞凑些银子,助他回家吧。”我提议道。

“多谢二位好意,我……我实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呜呜……”陈儒非常感动,又流下泪来。

翌日堂上,我和梁储向大伙儿道明了陈儒的境遇,鼓励大家为他捐银。倪进贤得知要给陈儒筹钱,阴阳怪气道:“呦,怪不得昨儿气焰嚣张地说拿不出钱来,原来真是穷疯了,连回家的路费都让我们来凑给你。可惜啊,我不是那大度之人,你昨儿让我不痛快,那你也甭想好过!我把话放这里,今儿你们谁要是给他捐了钱,就是跟我倪进贤作对,我回头必在万大人那里参他一本,看你们以后还想不想在朝中混了!”

大家一听倪进贤为了泄私愤,拿各人前途相威胁,又恼又怕。当即有几个人面露难色对陈儒小声道:“邦瑞,不是我们不帮你,昨儿刚捐了四百出去,这个月确是没钱了。”

“我也没钱了,抱歉啊,邦瑞。”大家面露难色,纷纷后退。

我和梁储一看倪进贤在堂上捣乱,阻止大伙儿为陈儒捐钱,有些恼火。梁储不怕他,直接掏出一把散银塞进陈儒手里,道:“邦瑞,这银子你拿着。‘万善德为本,百行孝为先。’你一片孝心难能可贵,我支持你回家。”我也将钱袋里所有的碎银都给了他。

“呦呵,还真有不怕死的。梁叔厚、杨介夫,你们俩摆明了要跟我作对是不是?”倪进贤瞪着眼睛对我们怒道。

“大家同窗共事一场,只会互相帮衬,怎会作对?我们见孝子行孝,美德甚佳,自该支持。进贤兄对万大人比亲爹还孝顺,尽心侍奉不离左右,我们大伙也很感动,这不昨儿每人都拿了四百接济你嘛。”梁储冷笑道。

“你……”倪进贤被梁储的讽刺挖苦怼的一时语塞,狠狠地“哼!”了一声,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又有几位好心的同僚看在梁储的面子上捐了些钱。我拢了拢放在陈儒桌上的散碎银子和铜子儿,让他拿出戥子看看够不够。陈儒称完道:“多谢各位倾力相助,虽还差一些,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

这时,馆里的提调正好路过,见我们一众人聚在一起,便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陈儒对提调把事情原委道了一遍。提调道:“既然尚未足数,我这儿正好有个门路:前儿几位小教习说馆里刚复学,事情太多,年前遗留了一些诰勅撰无人誊抄,正想从庶吉士中选个人去帮忙做笔贴,自有额外的补饩。邦瑞,不若我帮你去跟小教习说,应下这个差,你也好凑足回家的盘缠。”

邦瑞一听大喜,连忙给提调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提调相告,邦瑞愿意做笔贴。”众人见陈儒回家有望,都很高兴。

傍晚散学,我和梁储并肩出馆,他对我道:“似陈儒这样的清贫寒士确实不适合留在翰林院,他谨守至孝之道,估计等不到散馆,他就要离开了。”果然不出他所言,陈儒此番回家前,就向翰林院辞了职,由吏部改派湖广任郴州典史,后来我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他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