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大家皆通过了御考,梁储、张澯等九人选为翰林院编修;我和另外三人为翰林院检讨。倪进贤因拍了万大人的马屁,终于如愿以偿,选为四川道监察御史。被授予官职之后,提调让众人将馆里各人的东西全都带走,大家纷纷离开了一起学习两年多的地方。提调将学堂锁好,等待着明年新选庶吉士的到来。

爸爸来信说年底便会动身赴京,准备参加明年春闱。想着我和家人分开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跟彩云商量好,这次会带她和蒋氏过来和我相聚,终于可以一起过年了。我大喜,很快就要见到夫人,内心激动不已。

这日早晨出门,发现墙上贴的招租告示已经被撕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赁了西屋,正巧住在对面的戚相公开门出来倒马桶,我向他施礼问道:“戚老哥万福,敢问西屋是租出去了吗?”

“呦,杨公子早。听浑家说是租出去了,昨儿刚把十两赁庑钱交来。”戚老儿道。

“租房的是什么人呐?”

“是位跟您一样的年轻公子,都是浑家张罗的这事儿,租客叫什么名字我还真不太清楚。回头人搬来您自去打听就是。”

“哦,好好,回见您呢!”

眼看春闱在即,没准是哪个来京赶考的举人,提前赁下房子备考之用。过了几日,周氏带着那租客过来了,我一看不是别人,竟是之前在高坡巷见过的申屠望月。

“咦,申屠兄,怎么是你?”我惊讶道。

“杨公子好,我搬过来与您做个伴。”申屠笑答。

“你不就是京城人氏?怎么不住家里,却出来赁房?”我疑惑不解。

“我祖上原是宣德时期,从南边儿淮安来京做漕运营生的。后来生意越来越好,就在北京定居下来。家中人多,都挤在几十年的旧府宅中,房屋年久失修,园子也破损严重。几位老爷们决定今年开春要把府宅重新修缮一下,扩建新园。便给了银子,让各房年前皆搬出去另找地方暂住,等房子修好再搬回府宅。我因有你家地址,那天本想来拜访,偏你不在家。转头瞧见外面墙上贴着招租告示,便联系房东进去看了一下西屋,觉得不错,宽敞明亮,家具齐全,尤其喜欢这个小院。遂决定租下来暂与先生做个邻居。”申屠道。

“原来如此,太好了。这西屋空了一段时日,我正寂寞呢,可巧你来了。哎,对了,只你一人来这儿住吗?”

“我尚未娶亲,身边只有一婢女相随。”申屠指了指正从外面马车往屋里搬东西的一个女子。说是婢女,看上去少说也有二十六七了,估计是他们家的老丫头,服侍惯了,所以一直留在身边。“杨先生也是一个人独居吗?”

“是呢,妻妾都在四川老家。不过她们快来了。家父要参加明年春闱,会带她们过来与我一同过春节。”我道。

“您都已经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任职了,令尊尚未中第?”申屠有些惊讶。

“呵呵,介夫运气稍好,家父仍在努力。”

这下好了,来了个可以聊天的熟人做邻居,这四合小院终于不再只有我一人。申屠望月出生富贾,比我大两岁。他虽也一直在读,却似乎对科举之事并不十分在意。去国子学捐个例监也只是因平日里实在无聊,有个可打发光阴的地方罢了,他想去上学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自随心情。有钱人嘛,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成天的正事儿就是想着怎么把家里亮灿灿的银丝大锭花出去。

这日腊八,我跟申屠约好早早下了班值,回来与他一同过节。他的婢女姗姐已经准备好了一口碳锅,炖上香喷喷的牛骨汤,支在桌上,还有各类涮菜、鸡鱼肉蛋,洗净切好,铺的满满当当。又做了几张暄软入味的葱花烙饼,烫了一坛上好的状元红,只等我回来。

外面风雪正大,我敲了敲西屋的门,申屠连忙把我迎了进去,亲自帮我脱下剪绒披肩,掸了殚上面的积雪,小心翼翼挂在衣珩上,拉了拉下摆,收拾齐整。见我的脸和手冻的通红,不停地放在口前哈气,便递给我一个提前燎好的小碳炉,让我暖暖手。姗姐又端来热茶让我喝了两杯。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人独居,凡事皆亲历亲为,如今他们主仆俩如此厚待于我,感觉像是回到家里一样,一阵暖流回荡于心中。

我与申屠相对而坐,吃着火锅,喝着美酒,推杯把盏,谈笑欢言,不觉时间流逝。他酒量很一般,未过五巡,便红着脸,直嚷着说自己醉了。替我又斟满一杯,道:“愚兄不甚酒力,贤弟随意自饮吧。”

“美酒佳肴,申屠兄盛情款待,介夫感激不尽。”

“哎,你我相邻,今日过节,请你过来吃顿便饭而已,千万别客气。”申屠道,“不知令尊大人和尊夫人何时抵京?”

“已经启程,应该能在年三十儿前赶到。国子监还有几日就放假了吧,申屠兄是否要回去与家人团聚了?”我问道。 他一听到“家人”二字,眼神突然变得有些闪烁,目光暗沉下来,像想起了什么心事似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他们的确盼我回去呢,我一回去,他们可高兴了……”

我当时并未听出他说的反话,还以为他亦想念亲人,便道:“瑞雪年丰岁月除,阖家欢度醉屠苏。成都距京师三千里,我已有很多年未和家人一同于春节团聚,实羡慕你们这些家就在京城的,可以时时与家人相伴。”

“呵呵,别人的家是避风港,温柔乡,可我的家却是妖魔窟,地狱火,那些恶魔们正等着我回去,放在火上燔炙熟了,好让他们痛快地嚼碎活吞呢……”他深邃的眸子里竟涌出闪闪泪光。

“咳咳!公子醉了,怎生胡话让外人见笑?”旁边的姗姐一听申屠道出这些奇怪的话,连忙上前打岔道。

申屠听到姗姐提醒,回过神来,道:“哦,是,我醉了,介夫勿怪。来,吃菜,吃菜!”

他的家中定是有故事的,不然为何会说出如此憎恶之言,既是他的家事,且婢女有意隐瞒,我也就不好细问了。

酒足饭饱,姗姐拿来干净的白布帕子过来让我们擦嘴擦手。申屠见我嘴角处尚余了一些蘸料,从我手中拿过帕子,替我轻轻擦拭掉,我真实感受到他的体贴与细心,还有些感动,忙朝他笑笑。正在收拾碗筷的姗姐见到申屠此举,脸立刻一沉,干咳了一声,下去了。

时间尚早,申屠请我至他桌案边,打开桌边窗户,见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院子里已变得白茫茫一片。厚厚的积雪盖在屋檐的瓦顶,盖在院里的井沿儿,盖在墙根下姗姐圈种的小菜圃里,也盖在申屠刚栽种好的桃花树上。

眼见如此雪韵婆娑的美景,申屠问我是否有雅兴作词一首,以记当下所感。我欣然答应,便在椅子上坐下,他铺开纸,研了墨,舔了笔,递予我。略思考了一番,我挥笔写道:

琼花飘舞飞扬,梅枝绽蕊凝霜,暖烟嘉会同望月,怀叙佳酿倾觞。

“这《西江月》上阕已成,下阙可请申屠兄执笔?”我笑着准备将笔递予他。

他立于我的右侧,微微低头凝望着我的双目,与我对视,却并没有接过笔,而是弯下身子,左手轻抚我的左肩,右手一把握住我的右手,共执一笔,在纸上继续写道:

把袂赋词言心,围炉今夜沧桑。寒窗并胛共盼星,惜祈衷情一双。

词已成,可他却仍紧紧握着我的手,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安,惊异地望着他。

“执子之手,明吾之心;月歌星语皓雪鉴,衷情一双。”他深情吟道。

我吓得一激灵,赶紧把手抽出来,放下笔道:“什么一双,两双?申屠兄,你还醉着呢!”他愣了一下,随即又潜笑一声道:“对对,我今夜是醉得不轻。”

我从衣珩上拿下披肩,向他施了个礼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屋了。感谢申屠兄盛情款待,你早点歇息吧。万福万福!”

申屠望月拱手目送着我出门,雪地里留下一排清晰的脚印连接着东西两间屋子。他苦笑了一下,姗姐走过来关上门,对他道:“杨先生已有妻妾,我看未必会领公子的情,还是不要纠缠,早些放手罢,以免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似我这样的人,无非寻个精神上的寄托。我自随内心所向,何必管他领不领情?”申屠清冷道。

“公子如今既已长大,自该走出往日的阴影,你这又是何苦自贱自怜?奴婢看在眼中,疼在心里,若然日后去了,亦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夫人,唉……奴婢无能啊……”

“年纪虽大,可身上流淌着申屠家的血脉却永远不可能改变。姗姐,您对我之恩情,望月今生无以为报,誓与你相依终老。我自有我的主意,与他人无关,你切勿自责,倒叫我内心不安。”申屠望月拍了拍姗姐的肩,好言宽慰道。

回到房中,我惊魂未定。什么情况啊?该不会又碰到一个董千礼吧?这个申屠望月虽然模样不及董千礼,但亦是才情兼备、风度翩翩,一双勾人摄魄的深邃眼眸,每次与我对视,我都不敢看太久。他对我如此热情,难道对我有意?刚才也不知他是真醉还是假醉,总冒出来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话;还有他的那个婢女,也是神神叨叨,两人好像深藏着什么秘密。

我越想越好奇,就好像有个大迷宫直勾勾引着我进去探寻一番。伸出刚刚被申屠紧握的右手,余温尚在;闻闻身上,肩头还残留着从他身上飘过来的熏香气味;又一想他刚才帮我擦嘴的情景,浑身直冒冷颤。赶紧甩了甩手,往身上擦了擦,一头倒在床上,拿被子盖住身体。谁知被窝里却拔凉拔凉的,冻得让人直哆嗦。我不免叹道:夫人啊,你什么时候来啊,为夫真的很需要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