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山君来了。稀客稀客。”灵宝君抿嘴笑了笑,拿着龙头拐杖指了指肿了的扶苏,“他是谁,如何了?”

奚山君笑道:“仙君且看看吧,似乎不行了,我查不出病症,只能向仙人求助。”

灵宝君满眼笑意地瞅了奚山君一眼,颇意味深长地道:“你应是知道我这处的规矩吧?”

秋梨羞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奚山君。

奚山君却嬉笑道:“知道知道,我保证秋梨姑娘嫁给好人家。”

灵宝君绷紧脸,吓唬她道:“可不许你拿你们家的那群猴子搪塞。他们太穷,秋梨一天食八碗米饭,你们家养不起!”

秋梨羞得耳朵都红了,嗔怪地看了母亲一眼。

奚山君拱手喏喏:“我们家这样穷,哪里配得起姑娘呢?我说的好人家,可是人间的好男儿。”

秋梨的脸变白了,面目上的点点斑点更加清晰。灵宝君皱眉,“人间不可。人间的男儿都显浮躁虚荣,不成体统。虽说我们家世代与人都有些联姻,但这些年,我奉法旨,去人间巡视夜游,见每家每户顶上都是黑烟滚滚,便可知,如今人心不古,已不复先圣时期教化。”

奚山君笑道:“这样家中冒青烟的岂不一目了然?总有好人选,仙君大可放心,都交给我。”

灵宝君犹豫一阵,可看了看女儿的容貌,最后还是点了头。她拄着拐杖去瞧扶苏,拿拐杖奇怪地在扶苏身上敲打一番,才吃惊地拿长袖掩面道:“这孩子竟染了疟疾。快抬走,快抬走,治不得了,治不得了!”说完,便要闭门送客。

奚山君也吃了一惊,诡异地看了扶苏一眼,问道:“真治不好了?”

灵宝君拉着女儿离得老远,怒道:“我还骗你不成!也劝你早些把他烧了,不要遗祸我们千里一脉!”

奚山君蹙眉许久,才踢了蜷缩成一团的扶苏一脚,冰冷地笑了,似乎还有些松了口气,“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你时运不济,莫怪我。”

郑国国都七商最近几日,搬进了一家大户,不知世系何家,但排场不小,家资颇是肥厚。这大户初到七商,便高价盘了十几家酒家、茶社、布坊、染织场、珠宝铺子、楚红馆,惹得一众大商眼红热议。听说当家的是个老头儿,姓有苏。这姓颇怪,倒像是上古氏族,只生得几位姑娘。他们家的大姑娘管着珠宝铺子,据说戴着帏帘出铺子,一阵邪风刮过去,把纱帽刮掉,竟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全七商的男子都沸腾了,到有苏家求亲的人挤满了宅前的大道。

谁知有苏家老不死的竟挺着肥油肚子,捻着花白胡子道,他们家前四位姑娘皆是新寡,要娶可以,概不奉嫁妆。至于最小的姑娘,奉全部家资,但非状元之才、将帅之勇不见。

五姑娘怯怯地躲在门内,邪风未吹,众人也鼓足了腮帮想要自个儿吹起纱帽。姑娘羞得捂着纱帽,大脚丫往内宅跑,那如球一般的身躯瞬间感动了所有男人。

世家豪商公子呼啦走了一大半,穷家男子涎皮赖脸盯着老头儿喊岳丈,有苏老爷跷着腿坐在黄金椅上修指甲,挑起八字浓眉,看了穷家男子一眼,啐道:“你也配!”

方才还熙熙攘攘挤不动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没有人烟,除了歪在有苏府门前,一直沉沉睡着的瞧不清脸的乞丐。

有苏老爷阴沉地瞧了乞丐一眼,漫不经心道:“把他给我打走。”

扶苏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四周鸡犬不闻,他发着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发现此处并非奚山,而似乎是人间。天上星子这一夜十分灿烂,他瞧着星辨了辨位置,才发现此处竟是在中南之处。约莫……是郑国。

扶苏从未来过郑国,只知此处是他七皇叔成据的封地,在大昭算是个千乘之国,国力十分雄厚。国中聚集做生意的胡人偏多,流动之人颇多,颇难管理。但七皇叔成据亲生四子,收养四子,八位公子都素有贤名,一人分管一处,成据不偏不倚,对八子同等对待,把郑国治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扶苏未被扔进定陵中时,听闻七皇叔家中因立世子之事,几个育有子嗣的侧妃正闹得人仰马翻,八个公子也各有派系,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世子之位本应由正妃之子荇接任才合乎礼数,但郑王妃死得早,几位侧妃皆出于世家名门嫡系,身份颇是高贵,缺少母亲保护的荇的地位便很是尴尬了。荇有掌管钱粮的养兄伯清相助,本来松了一口气,可转眼,掌管兵马总司的四兄季裔与六弟芥最近又走得似乎十分近,他十分焦灼,惶惶不可终日。

荇今年十七岁,正是娶妻的好年岁。之前因太子暴毙,按国礼守丧一年,过了年开了春,便要过生辰了。

扶苏脑中的信息一晃而过,却从未有一件放到心上。他抬起手,上面青青紫紫,肿胀未消,有些细碎的小伤口竟流出了黄色的脓水。

他读过一些医,自己也懂些病症,但见自己浑身是泥,被丢弃在旁国的油腻巷子中,心中便明白几分了。

应是……治不好了吧。他忽然想到了那日病中醒来时看到的奚山君,火花中,丑陋也有了温馨隽永的味道。他知道,那妖怪任性古怪如斯,有一日若非吃了他,便是弃了他。没有谁必须得对谁付出真心实意,他这辈子得到的亲切都有限,又何谈喜欢。扶苏理了理病中混沌的脑筋,清楚了,不自觉就走在了一栋栋民居之间。月上中天,四野清晰,房瓦泥坯因年代久远,还散发出阵阵腥气。米铺、豆铺、饭馆、酒肆,扶苏嗅到不同的气味,一间间走过,心中也默默念着。他与旁的人,关心的东西总是不大相同。

到了郊外,终于寻到一口井,接了水上来,浑身酸痛的感觉更甚。拿水擦拭了脸和身体,映向井水,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

唔,病得看不清脸了。啊,包子。扶苏这样想着,忽然想起奚山君东倒西歪的包子头,困意和饥饿再次涌来。他靠着井边,沉沉睡去。

不知为何,他这次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想,等到他醒来,便是时候去找另一条生路了。这条路上,没有奚山君,也没有那么多妖怪。他又想,这辈子定然还会再见奚山君一面。到那时,他们称得上故交,他便可替她梳一梳头发,不至于如今这等尴尬,看到她那等杂乱的长发却无法伸手摸一摸。

可待扶苏醒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众黑压压的人头。他被附近的邻人团团围住,他们手中都拿着石块,凶神恶煞又颇为忌惮地看着他。

“你用了井水吗?乞子。”一个年纪大的老者皱着眉问扶苏。

扶苏点点头,黑黑的眼珠望向众人,不明所以。

“砸死他!他喝了井水,分明得了疫病,还敢用井水!”众人尖叫起来。

“慢着。”老者似乎是此处的里正,举起手,众人暂时安静下来。他又问扶苏,“你可是郑国人?”

扶苏摇摇头。他站起身,想要离去。本以为到了郊外,人烟稀少,便可暂避一避了。

老者的面容却瞬间变得阴狠,大喝道:“不准放走他!他没有户籍,不是郑国人!打死他,把他的尸体烧掉!”

人群把扶苏围得更紧,他们拿着石头,带着疯狂和说不出的兴奋,狠狠地掷向了他。那些石头带着棱角,划破了扶苏的脸颊和衣服,血和脓水溅了出来,飞落在人群身上,他们惊呼一声,恐惧道:“这乞子竟然把病传给我们,太可恶了!”

“不要用石头,把他烧死!快,拿火把来!”老者一声长呼,他的脸上也溅到了脓血,十分气愤地拾起一支长长的竹竿,狠狠地打在了扶苏头上。

扶苏的身体极度虚弱迟钝,并不能躲过,浑身是血地倒在了地上。他双手依旧未蜷缩,一手向天,一手抚地,平展而坦率。这是他第二次面对这样**裸的敌意,可是无力回天。第一次是被封到棺木中,合棺的那一刻。他因为无法承受的彻骨之痛,瞬间睁开了眼睛,却眼睁睁地看着棺木合上,所有的光全部消散。最后一刻,合棺的人那张裹着白绸的面庞上,嘴角还留着一丝明显得意的微笑。而这微笑,是因为自己的死亡。

眼前这些人的愤怒与兴奋,也是因为自己即将死亡。他把第一次死亡藏在心中,平静的心却打破了。然而,到了第二次死亡,却发现,在这样的人世,不与任何人牵连,这样静静活下的想法也是行不通的。

第一种毁灭让他痛苦,第二种毁灭换来了原始的认知。

到底是存在造就了毁灭,还是毁灭使他意识到了存在,扶苏已经无法辨明,可是,那根竹竿打在自己头上的一瞬间,所有的痛苦却让他再一次有了一定不能流眼泪的警觉。

他想起了那只泉水变成的手,纷繁的记忆定格在那只手上,当时奚山君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伸出了手,可是所有的旁人的手中握着的都是杀死他的利器。扶苏无从选择,握住了那根冰冷的竹竿。老者一颤抖,把竹竿迅速扔了。扶苏扶着竹竿,艰难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却下意识地因为他的疫病后退了一步。

一个年轻人拿出了火种,他一边警惕地看着扶苏,一边递给了里正。里正似乎安了心,他点起火把,猖狂地把火把往面目全非的扶苏脸上映去。老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等待扶苏后退,或者痛苦卑微地求饶,所有人也再一次放松。手中握有绝对会胜利的利器,让平凡的他们变得更加勇敢,也更加卑鄙。

可是扶苏毫无表情地伸出肿胀的手再一次握住火把,他把手攥得死紧,尽管烤灼的红炭把他的手烧得一片血色淋漓,可是扶苏握紧的手益发紧了。

所有的人都拿出了火把,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围绕着一只肮脏腥臭的老鼠打转,他们决定立刻解决这个卑贱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