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内,景帝坐在屏风前,面前摊开一册竹简,手中的笔却迟迟没有落下。宦者禀报太子请见,景帝倏然回神,随手放下笔,将竹简推到一边。

“让太子进来。”

“敬诺。”

宦者退出殿门,少顷,刘彻迈步走进。

相比两年前,刘彻的身量拔高一截,面上的婴儿肥逐渐消失,轮廓变得锐利,眸中蕴藏刀锋,彰显出杀伐果决的性情。

“父皇。”

刘彻正身行礼,坐到景帝面前。

“今日太傅讲何?”

“回父皇,太傅今日讲儒学。公羊博士以家学成,太后亦有夸赞。儿学后,实获益匪浅。”刘彻回道。

“嗯。”景帝颔,忽然话锋一转,“可遇见临江王了?”

“儿在殿外同伯兄叙话,伯兄言将在长安停留一段时日,邀儿过府。”

“临江王自请为庶人,北戍边郡。”景帝看向刘彻,沉声道,“太子以为如何?”

刘彻愣一下,对上景帝锐利的视线,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声音出口,竟有几分沙哑:“父皇,伯兄已经请夺封国……”

刘荣是否真正侵占太宗庙土地,已经不再重要。中尉郅都过府对簿,刘荣当面承认罪过,更亲笔写成条陈,上呈天子请夺封国,事情至此,即已盖棺定论。

王娡曾找过刘彻,提及临江王认罪、景帝却迟迟没有下令处罚之事。

对于她的话,刘彻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打算放在心上。王皇后说得越多,刘彻越是不耐烦,以致于母子俩越行越远,除了请安,太子去椒房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切景帝都看在眼里,自始至终没有插手之意。窦太后忙着教育陈娇,对处置王皇后也少了几分兴趣。程姬乐看王皇后的笑话,背后没少同人讥讽,当面却收敛许多,让王皇后想怒都找不到借口。

阳信倒是想为王娡出气,不想行事鲁莽,又被激了几句,当面口出不敬,被程姬抓到把柄,一状告到窦太后面前。窦太后不耐烦理这些糟心事,皇后母女外带程姬一起吃了挂落,

事情到此并没结束。

哪怕远在封国,程姬的三个儿子也能获悉长安的消息。知晓母亲被阳信当面辱骂,三人都是怒火中烧,尤以江都王刘非为最。

七国之乱爆时,年仅十五的刘非就上请出兵,在战斗中立下大功。虽有骄奢之名,在景帝诸子中也是位列前茅,称得上颇有建树。

闻听母亲受辱,刘非不顾国官阻拦,执意给景帝上。

刘非暴躁归暴躁,却没有蠢到指责皇后,只将矛头对准阳信公主,责她骄横无礼。扛着孝敬大义的牌子,他牢牢占住道理,压根不担心被人指摘。

景帝在潜邸时,程姬先于王皇后受宠,地位也高于后者。入宫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王皇后始终低程姬一头。

现如今,王娡的儿子成为太子,自己也登上皇后之位,彼此的地位生变化,但这不代表王娡的女儿就能对程姬无礼!

一个没有依仗的宫人,和三个儿子都是诸侯王的宫妃,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换成寻常宫人,阳信骂也就骂了,顶多事后被口头教育几句。但她当面口出恶言斥喝程姬,不单是不敬庶母,更是在羞辱三个手握实权的诸侯王!

无论原因为何,阳信所行不容抵赖。继刘非之后,刘余和刘端也先后上,身为亲子,他们绝不能容许母亲被这般羞辱!

责令对阳信严惩之后,景帝召来刘彻,将刘非三人的上摆到几上,让他当面看清楚,仔细想明白,看一看后-宫中的一件小事,在前朝能掀起多大的波澜。

哪怕七国之乱后,诸侯王的权力受到压制,哪怕刘非三人的实力加起来也比不过梁王刘武,但是,只要他们下定决心,照样能在朝堂掀起不小的风雨,酿成预料不到的祸患。

想起江都王的上,联系景帝关于临江王之问,刘彻喉咙干,话说到一半,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然而,他终究还没有断绝亲情。想到幼年时临江王带他玩耍,遇到栗姬和王皇后气不顺,还拉着他躲到殿后,递给他从宫外得的新奇玩意,刘彻攥紧手指,伏身在地,坚定道:“父皇,请留伯兄在宗室,允伯兄戍边所请。”

景帝凝视刘彻,许久不一言。

刘彻心中忐忑,伏身在地,汗水一点点从额心沁出,打湿了眼皮,视线随之变得模糊,隐隐有白点闪过。

“起来。”

“父皇……”

“起来!”

刘彻心头一颤,本能地直起身,抬头看向景帝。本以为会面对后者的怒火,未料想,景帝却是在笑。

“阿彻,记住你今日的选择。”

“父皇?”

“你要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要能承担后果。”景帝绕过矮几,来到刘彻身前,亲手将他扶起来,沉声道,“为人君者,杀伐果决,当舍必舍。然留下几分亲情终不为过。”

“遵父皇教诲。”刘彻敬声应诺,本想询问景帝是否会答应自己所请,但见景帝面露疲色,终究没有开口,而是再次行礼,起身退出宣室。

走出未央宫,被冷风一吹,刘彻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刚刚步下石阶,就迎面遇见奉召前来的郅都。

相比平日,郅都的表情更冷,嘴角和额心的纹路似也深了许多。

两人都没心思说话,匆匆见礼之后,郅都迈步走进宣室,刘彻离开未央宫,带着卫士去找曹时和公孙贺,打算去林苑中骑马射猎。只有策马奔驰、开弓射箭,才能让他泄出心中的沉郁,不被积累的情绪彻底压垮。

长乐宫中,窦太后听完少府禀报,没有多言,只让他从房取绢帛金玉送去刘荣甲第,赏赐给不久前得封夫人的云梅。

“对临江王言,明日再入宫,我有事同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