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号,日军宣告投降。小曦跟着部队一起,早早进了城。

这天晚上,程宇将我揽在怀中,和我商量着请几天假回洪湖一趟,去看看程奶奶。他用词小心翼翼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我不禁有些失笑,微微摇头,在他下巴轻轻啄了一口:“没事,一起回去吧。”

城市街道空旷,弥漫着烟尘,建筑残破,布满弹孔。日军虽然离去,但战争却仿佛永远在天空中蒙上一层阴霾。幸好程奶奶住在程大伯家里,并未遭到波及。

听说陈队长死了,掘部司令和雷副官也在日军投降的前一天,被人暗杀了。而在这里目前手里兵力最足的叶四爷,正被各方势力拉拢。以及,春熙院的老鸨被抓了,院子也拿去充公了,里面还出现了一个优秀的新四军女情报员。

她以前在院中名为秀巧,我以前只觉得她相貌平平,性格老实本分,好相处,既不漂亮也不丑,属于丢到人群中难以发现的类型,在里面一直是中等姑娘。但却没想到竟一直在为外面传递情报。

我独自来到熙春院里打算看看冬梅,却没想到梅树前已经站了一个人。男人单手轻抚树干,望着她的坟喃喃自语:“对不起小梅花。我来晚了。”

那是薛致平。他穿着军装,右臂袖管空荡荡的,脸上也有一道疤痕,从额头到左脸颊,如蚓虫般狰狞。使其脸颊凹陷,肌肉僵硬,表情不再自然。

“她本来也许不会死的。”我在薛致平身后,面无表情,淡淡开口。

“嗯,我欠她一条命。”他轻声回。

这时,不知从哪袭来一阵清风,吹得梅树枝叶摇曳,簌簌作响。

没过几天,又听到了旁人说叶四爷带着他的全部手下,主动投奔了李司令。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临行前带着礼品,和程宇一起去见了他一面。

四爷看到我似乎很是意外,目光下意识的往我身后望去,却只瞧见程宇的身影,眼中不自觉流出几分失落。一阵寒暄后,他看着我们俩微微笑了一下:“愿你们此去一路平安,白头偕老。”

“您也是,一路平安。”我说。

但没想到的是,此去一别,竟会是天人永隔。

后来,程宇去了北大任教,我自然也跟着他一起去了。然而在1953年8月时,小曦突然打电话告诉我,四爷去世了,这两天准备办丧下葬。

我们急忙赶回来,发现灵堂只有寥寥几人,四爷就待在那正正方方小小的骨灰盒里。

小曦穿着黑衣,瘦了很多,身上带着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伤痕,虽然表情漠然,但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倦意:“他这几年被当做汉奸了。本来两年前就要枪决,但被人救下,说他不是,可因证据不足,无法释放,还是一直关在牢中。我等回来时,他已经因病去世了。”

她语气平静,没有什么起伏,仿佛只是简单叙述事情经过。

我皱起眉:“可他要真是那样,当初也不会主动加入李司令他们,更不会前段时间被人救下。”

小曦冷笑一声:“呵,说不定他是看日军大势已去,想早点弃暗投明,将功赎罪。”

我默了默,不予置评。

太阳逐渐西沉,余晖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一位中央的高级干部视察武汉司法工作时,忽然在监狱档案的一页停了下来,指着那页愤怒道:“真是糊涂!你们怎么能让这样一位英雄蒙冤受屈,含恨而终!”

跟在身旁的一众官员连忙哈腰认错,公安厅厅长看向档案上的名字——叶晟,不由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情景。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普通警员,正在执行一场封建地主与汉奸的处决。刑场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围了一层又一层,纷纷向跪在地上的罪人扔烂菜叶子,众人皆嚷着:“打倒地主!”“打倒汉奸!”“打倒卖国贼!”“呸!卖国贼!你的死期到了!”

地主和汉奸们大多脸色苍白,抖如筛糠,随着一声声枪响,接二连三地倒下。但轮到其中一个男人时却变了,他面色淡然,腰背挺得笔直,仿佛要被枪决的不是他一样。

这时,有辆汽车直匆匆开了过来,还没等停稳,副局长就急忙下车,高声喊道:“枪下留人,这位是我们的同志。”

就这样,他押着那名男人回到局里,再次进行审讯。

“姓名?”

“叶晟。”

“年龄?”

“55。”

……

“前新四军游击队队长余澈可是你暗中所救?”

“是。”

“你可有私自占有当地百姓的财产?”

“不曾,皆有归还。”

“洪湖市的30名妇女可是你暗中所救?”

“是。”

“你在执行任务期间可曾做过愧对于党,愧对人民之事?”

叶晟沉默片刻,紧紧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没有。我这一生无愧人民,无愧于党,唯愧家人。”

……

“抱歉。目前证据不足,无法证明您的清白。经市人民法院裁决,你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

“我知道了。”叶晟语气依旧平静。

……

199年9月15日,经复查,省级高级人民法院宣告叶晟无罪。

一年后,当地市公安局为叶晟平反,遗体葬入湘鄂西苏区革命烈士陵园,他当年的直系领导现任中共□□,李司令前来悼唁。

追悼会上,他看见那位历经三战的女战士至始至终都表情淡然,却在转身离去时,眼角滑落了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