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坐到程德玄身边,撑起脑袋,只听他徐徐开口道:“李四娘的父亲,姓李名处耘,字正元,潞州上党人氏。其父早亡,李处耘从小便与寡母兄长相依为命,直到二十六岁那年,他才来到开封谋求出路。那一年,正值契丹辽太宗亲率大军讨伐晋朝,晋军节节败退,辽军攻入开封。那时,李处耘居于开封,他以一己之力抵挡乱军,阻止其残害闾里,他孤身奋战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其在军中任职的兄长李处畴闻讯率兵来救,这才得以解围,护住了闾里乡邻。”

“辽太宗灭了晋朝,占领了中原,却遭到中原军民的聚众反抗,辽太宗顾此失彼,无力压制,终究还是率军返回辽国。后来,在太原称帝的刘知远……刘知远收复了中原,入主开封,称帝建汉。新朝初建,振武军节度使折从阮入京朝见新君,他听说了李处耘的义举,召其麾下效力。此后,李处耘便跟着折从阮前往府州,正式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涯。”

程德玄边说,边留意着云朔的神色,见其双目圆睁,又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其实,程德玄讲述的这段过往,云朔是知道些的。

唐末以来,各路藩镇拥兵自重,蠢蠢欲动,都想乘着时局混乱做一回乱世英雄。先是黄巢起义,后有朱温灭唐建梁,紧接着李存勖灭梁建唐……短短六十余载,梁、唐、晋、汉、周、宋,六大王朝依次更替。更有各路藩镇趁机自立,划地而治,吴楚闽蜀、荆湖楚汉……你争我夺,你亡我兴,乱哄哄的总没个停歇。

云朔一边听着程德玄的讲述,一边回想着曾经的所听所闻。恍惚间,那些曾被自己当成故事听着玩儿的往事,仿佛化成了一幕幕活生生的场景。她的身边人,便是其中的局内人,就连她自己,亦成了故事里的一份子。

云朔恍恍惚惚地想着,又听见程德玄云淡风轻地说:“刘知远建立汉朝,却不过短短四年,便被周太祖郭威所灭。可这对李处耘的影响并不大,多年来,他深受折从阮重用,随其四处奔走。大周显德二年,折从阮病逝前,向当时的官家周世宗柴荣上表举荐李处耘。而后,李处耘又在世宗跟前立了不少战功,受世宗青睐,最后被世宗调到了当今官家账下。 ”

云朔知道,当今的大宋官家,称帝前正是周朝的一员武将,“世宗青睐素娘爹爹,便将他调至当今官家帐下,想必当年世宗也甚是青睐当今官家吧。”

程德玄几不可闻地牵起唇角,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将此话掀开不提,他转而道:“李处耘在官家账下,倒是很受官家信任,逐渐被引以为亲信。官家称帝后,大力封赏府中幕僚,李处耘自然也不例外,加之他又立了不少战功,不久就被擢升为宣徽南院使兼枢密副使,与时任枢密使的赵普同掌国家军政。”

云朔并不清楚宣徽南院使兼枢密副使是个什么官儿,便问:“枢密使和宰相,谁官儿大?”

程徳玄简单解释道:“国家军、政二权,枢密院掌军事权,中省掌行政权。而枢密使便是枢密院的老大,宰相便是中省的老大,你说两者孰高孰低?”

程德玄未曾说出口的是,当时担任大宋宰相的皆是周朝旧人。国家大权,多数还是落在枢密院,由官家昔年的幕僚赵普、李处耘等人掌管。

云朔叹了一声,“原来素娘的爹爹竟这般厉害,那他岂不是数一数二的大官了?”

“虽谈不上数一数二,可论权势地位,却也是让人难以望其项背。只可惜登高本就易跌重,可李处耘身处高位却不知变通,难免与人心生嫌隙。”

“谁和他心生嫌隙?”

程徳玄但笑不语,云朔灵光一闪,忽然惊呼一声,“慕容家!那慕容兄妹的父亲!”

程德玄淡淡一笑,“那慕容兄妹的父亲名叫慕容延钊,也是本朝的一员猛将。早在周朝时,慕容延钊已是手握军权的高级将领,又与官家称兄道弟,关系轻厚。”

程德玄娓娓道来,继续道:“官家称帝后,意欲收复四方,而他最先发起进攻的,便是荆湖二地。乾德元年,官家任命慕容延钊为主帅,李处耘为监军,征讨荆湖。一招假途灭虢之计,二人在短短两个月内便收复了荆湖之地。大军旗开得胜,本是喜事一桩,却不料这主帅监军二人彼此不和,互相争执,入朝后均上奏指责对方。最后,官家将李处耘贬为了淄州刺史。第二年,慕容延钊病重而亡。而李处耘在淄州任官三载,也于去年病故,两大将星竟先后陨落。”

“病故……去年……”云朔喃喃着,她回忆着在酒楼中李素儿与慕容兄妹间的争执,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程大哥,你可认识素娘的二哥?”

程德玄淡笑道:“略有耳闻。”

“他……可是叫李继隆?”

“你认识他?”

真的是他……

心头的猜想得到证实,云朔反倒有些怅然。

李继隆,原来他是李素儿的兄长,李处耘的儿子……李处耘在去年病故,算时间,那个时候李继隆应该还在蜀中平叛吧,所以,他连他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吗?

云朔心里有些沉甸甸的,“素娘爹爹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程德玄道:“听说,李处耘曾碰到些哄抬军士物价的商贩,可慕容延钊却不肯处置那些人,李处耘便自个儿将那几人斩了。后来,李处耘又处置了几个犯事的军士,听说那些人都是慕容延钊的手下……”程徳玄轻笑一声,“说到底,不过都是些小事,可李处耘遇事独断,加之又有些受过李处耘训斥的军将到慕容延钊面前扇风点火,只怕一分的仇,都变成十分了。"

云朔压下心头的不适,绷着一张小脸儿,“若说素娘爹爹有错,可那慕容将军难道就没有错吗?”

程德玄笑睨了云朔一眼:“倘若正儿八经地在君前辩上一辩,孰是孰非,还未可知,可……”程德玄顿了顿,“可李处耘偏偏在行军途中干了一桩让人齿寒的恶事。”

云朔的心被紧紧地揪起,见程德玄忽然停下,她坐立不安地伸长了脑袋,眼巴巴地盯着他,只见他的唇瓣一开一合,“李处耘攻打朗州时,曾杀了十几个俘虏,又……”

他看了云朔一眼,悠悠启唇道,“命手下军士分而食之。”

云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又听程德玄说:“后来,他将剩余的俘虏放了回去,那伙人将宋军食人的消息传入朗州,朗人大惧,溃散出逃。朗州,不战而胜。”

云朔盯着程徳玄,小脸儿青一阵,白一阵。许久,她才耷拉下脑袋,迟疑地问:“大哥,打仗是不是一定要死人?”

程德玄轻笑一声,算是回答。云朔低头抠着地上的泥土和青草,冷硬的土钻到指甲缝儿里,有点儿疼,“既然一定要死人,那素娘爹爹用十几条人命,免了一场更血腥的杀戮,保住了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性命……”

程德玄牵起嘴角,“世人都说他此举惨无人道,可在你的口中,反倒成了仁义之举。”

“不是仁义……”云朔拧着眉,“我只是觉得,真正罪大恶极的难道不是杀人吗?人若没了性命,便只剩下一具空壳了。空壳埋到地下,会被虫蚁啃食,沉入江底,会被鱼虾分食,露在原野,会被鸟兽啄食。所谓入土为安,安的,不过是生者的心罢了。”

程德玄的眼眸变得有些幽深,狭长的眼底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探寻。或许,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少不更事的女孩,会吐露出这样一番话。

“真正可恨的,是战争,是那些让士兵以命相拼的战场,”云朔气呼呼地嘟囔道,“什么战场,分明是屠宰场。赢了又怎样,输了又怎样?这一城一池,姓张姓王姓你姓我,有什么区别?你杀我,我杀你,也没见多出几寸地来,犯得着拿命去搏吗?”

风突然变得急促了起来,树上的枝叶狂乱地飞舞,似在控诉着什么,似在反抗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舞动着。

程德玄沉默片刻,又淡淡地笑了笑,仿佛云朔说了什么趣事儿,可对上女孩那张憋得通红的脸,他却不笑了,沉默了一瞬,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其实,这人世间的法则,无非就是一个争字。”

“为何非要争?”云朔讷讷半晌,许久,她才茫然地开了口,“难道就不能各自安好,和平共处吗?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程德玄低笑一声,悠然道,“傻丫头,不是不争,只不过,有些争斗,隐在暗处,看不见罢了。”

云朔圆睁着双眼,讷讷地盯着程徳玄,良久,她慢慢地低下了头。

程德玄抬头望了眼天边渐渐浓厚的云霞,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