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天这么凉,你怎么又在洗衣服?”

那老婆婆腿脚并不便利,才刚蹲下身坐好,却见不远处一个身披狐裘的少年朝自己跑过来,若不是他口中大喊着“娘”,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儿子。

“……小……小通?”

蒋通一把拥住母亲:“娘!儿子回来了!”

“儿啊!”老大娘脸颊上沟沟壑壑此时都皱在一起,哽咽到:“我还以为这次你再回不来了呢!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和小鹤那帮人搅在一起!谋反可是要杀头的!要杀头!”说着就在脖子上比划着动作,一把打在少年身上。少年身上华美的兽皮毛柔柔顺顺从老人手上划过,老母亲霎时停止了抽泣,疑惑道:“你这……”

她越过儿子瘦高的身躯往后看,就见一队穿着考究,神情高贵的男女立在其后。这贫困的洼地十多年也不曾迎来过如此阵仗,一时间惊得无以复加。

秦苍他们纷纷下马,任晗跑在最前面。不顾那条小沟涌出来汩汩浊气,一口气跑到老妇身旁,一下抓住她的双手:“大娘,我叫任晗。”

老大娘一时间恍惚,觉得跑向自己的少年像个天降的仙子,刚才与孩童破口大骂的底气全然溃散,身体失了力一般软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哎呀”“哎呀”的感叹。

“娘,这是我晗弟,我们接下来要一起去奉器的。”

“去奉器?”大娘一下紧张起来,但面对眼前穿金戴银的众人她不好发作,竟愣愣问:“你们……你们有钱人也要谋反?”

“什么?”任晗没听懂。

蒋通接过话:“您说什么呢娘!他们是我在垺孝认识的朋友,也要前往奉器,我便随行。他们救了我的命,晗弟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此刻秦苍他们也走近溪水,几人朝老人家恭敬施礼。秦苍这时才见那“老人家”或许并不苍老:她的眼珠还是黑白分明的,头发还是油亮亮的,只是生活中太多的苦难过早的将她的容颜摧残了、将她的脊背压弯了。

“哎呀,别站着,”大娘看众人友善,逐渐缓过神来,张罗着:“到家里去喝口水!”说着就要俯身捡起地上的衣服、衣盆。蒋通快她一步,将地上东西都抱起来:“娘,我都说了,别再给别人洗衣服了!我教的钱不够用吗?这么冷的天,您的关节又该疼了。”

“你那些钱,是要留着往后盖房子、娶媳妇的。”婆婆说着面露忧虑,继而一愣,再抬头看看周围几人,藏不住得开心:“不过,现在好了,现在好了!我儿子认识了这帮……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终于有机会报效朝堂了!”

“大娘您放心,蒋通学识渊博、果敢正义,我敢保证今后他定然仕途顺利。”任晗一面搀住大娘湿哒哒、冻得通红的手,一面跟着她往土木房子走。

哪里能叫做房子?秦苍想,甚至还没有当年关押自己和陆歇的棚舍严实。粪土搅和成的壁,茅草铺就的顶,几棵木头那么一搭当做门,屋内没有光源,亮不亮基本看天。这是真正的“寒舍”,在北离京都与军事重镇垺孝这两个本应最富庶的地方之间,却存在着如此一个村落。没有光、没有活水、没有教化。再想想小小一个地下50箱的金银,就连作为一个外族人的秦苍也觉得悲愤。

老妈妈从缺了一角的土缸里取水,她小心地撇开上面的灰尘落叶,谨慎地不将水底用来过滤的砂石搅打起来,轻轻将家里贮存的最好、最纯净的高山雪水舀出来,放在长柄罐子里。加上几片青叶煮好,分别盛在大小不一的容器中,先一杯双手奉给陆歇,之后递给秦苍,再给了“晗弟”;最后恭恭敬敬将剩下两碗送到站在两侧的兄弟手里,连声说“请”“请”。

“大娘不必客气。”秦苍端起碗,一饮而尽。

“大娘,这房子太破了。我找人来给你们修一修吧?”任晗抿一口茶,将茶碗抱在手中取暖,四处张望着有些散发着霉味的昏暗房间。

老妇人内心本就惶恐,儿子怎么将贵客直接领到家里来了?难道不怕被人家笑话吗?于是一直搓着手,左立不安。直等到任晗这么一句,不禁霎时羞愧起来,不知如何作答。

“多谢晗弟好意,只是自小我家中就是这般,我和娘都不愿改变。”蒋通接过话来:“每次家中刚有些起色,就有官兵前来,以各种名义收税银。那几年闹饥荒,官府竟公然来家中抢夺仅有的牛羊,当时父亲气不过便要与他们理论,没想到被一帮人从山坡上推下去。腿摔断了,无钱医无饭吃,不久就含恨而终。

“我妹妹也没挺过来,那时她才岁,叫着想吃馍馍就走了。当时我还小,母亲给别人洗衣赚钱,供我读写字。是那些贪官污吏害了我们一家子,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做过的事接发出去。此处土房就当是为我卧薪尝胆!”

几人听了心下唏嘘,站在后面的老妇则悄悄抹着眼泪。

临走之际,任晗本想多给老太太塞些银子,可蒋通十分严肃的拒绝了,说“心怀志向,就不穷”,早晚自己会有出息,到那时再用自己的力量孝敬母亲。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任晗也再劝不得。

一行人离开时,秦苍骑在马上回头看那片贫民窟,蒋通的母亲正站在村口望着他们,也像是望着奉器的方向。

迁都之前,奉器是座人口不大的城;迁都后才着力吸引人们迁徙于此。有了城就有了人,有人就要有秩序,建立秩序需要等级,不同等级带来压迫。尤其是如今的北离,贵族上承皇恩,千金供奉以换皇室认可其权益;下启官吏,狼狈为奸以牲畜百姓,苛捐重税瓜分民脂民膏。

北离以农耕和畜牧结合为主要生产方式,除了游牧民,剩下的基本都是农人。然而,农为奴,奴隶属贵族,世代无自由身。贵族紧缩自己势力口袋,使等级逐渐固化;青年人无以使武而逃脱血统诅咒,尝尽艰辛苦难,生死全凭主人一句话。

上暴戾,下愚昧,双向平衡周而复始,有始无终。

任晗纵使再不喜欢自己迂腐的老爹,也是既得利益阶级,无法发现周遭民众弯曲变形的脊背和躲闪的眼神,只一个劲拉着秦苍说竟原如何美丽、如何自由,比这奉器强上许多。可作为外来者,秦苍眼里心里门儿清:对北陆大地的集权产生威胁的,或许并非九泽等外力,真正需得用心的应是世代受尽苦难鞭挞的百姓。

到了城门口蒋通就与众人道别,说是去相识的朋友家住。可相处了这么多天,任晗哪里舍得?却又碍于身份,只能相约几日后再在城中相会。

城门口比之牙峪布防更加森严,城上、城下,三两步就是一个提刀将士,遇见可疑的人二话不说就能够提来审问。和好看的生告了别,任晗简直打不起精神,但还是悄悄与秦苍指点:除了穿着士兵服饰的人,还有许多着布衣的将士。秦苍吃惊,周围一个个灰突突、大气也不敢喘的百姓,不知是要防谁。

“喂!你们站住!”正纳闷,就听后方有人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喊:“说你们呢!耳朵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