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通生在一个相当贫苦的家里,小时候吃不饱是常事。从有记忆起似乎他就在干活。一开始是帮着母亲采果子、种菜,后来能跑会跳了,就砍柴、放牧。

可说来也怪,常年的风吹雨淋不仅没有让他生得干瘪黝黑,恰恰相反,自幼他就皮肤白皙、眉眼俊朗,就算是穿得破破烂烂也掩饰不住整个人的灵气;多年饥寒交迫并不影响他野蛮生长,到了一定年岁,蒋通的个头眼见越窜越高,常是几个月前才缝补的裤腿几月后又短了一大截。

同村的孩子见了就半揶揄、半眼红与他玩笑:你怕不是你爹亲生的!该是你娘与哪个富贵人家私通生下的小公子哦!

蒋通生气,便要追着人家后面打,可是每日吃了上顿没下顿,所有的能量又都供应在他疯长的身体上,哪有力气动手脚?于是,没跑上几步小孩就气喘吁吁,其他的孩子便停下来朝他扮鬼脸、扔石头。直到他娘牛婶跑过来,一把护住他的头脸,用最恶毒、肮脏的话将那些孩子骂哭、骂跑。

“娘,我太想长大了!长大以后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永远都不回来!”

孩子眼中满是恨。

蒋通生命里的第一次转折发生在立下誓言后不久的一个午后。

那天,牛婶去不远处一个镇里帮厨,小蒋通跟着。阳光那么大,云朵那么软,漂亮的小孩躺在院中草垛里竟睡着了。醒来时,他听见有同样稚嫩的声音在整整齐齐念着什么。那些声音朗朗然、极有底气,却与人们讨价还价时提高的嗓门不同;他们说出的内容,蒋通不知是什么意思,可他却觉得这一顿一挫间很好听,与娘骂人的话不同。

翘首,孩子寻着声音蹑手蹑脚遛进一个院子。那院子很大、很干净,里面种了一棵自己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很高,它的枝叶伸进蓝蓝的天和软软的云里,然后随着风和朗朗声,一下一下的摇。

但树的后面,是一堵墙。墙不算高却足以牢牢挡住孩子的视野,让他无法逾越。

我非要去墙的那一面看看!小孩想。

于是,冲左右手掌吐上两口口水,手脚并用向上一跃——大树的枝干发出吱嘎呻吟,泣下嫩叶。当露出脚趾的黑臭草鞋踩住最上的树杈时,小蒋通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是窗明几净的厅室,里面坐着年纪与自己差不多大、却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孩子:他们衣着光鲜亮丽、神情高傲肃穆,嘴里朗声读出的话像是九天神殿中的语言。这里没有洗不干净的鬼脸,没有打在背上生疼的石子,也没有仿佛娘胎里就学会的污言秽语。

一时间,蒋通看呆了;头一遭,他从心底里涌气了一丝奇怪的感受:难过。

他没有在那棵树上趴太久,可又舍不得真正离去。就滑下枝干、靠在矮墙上继续听。

即使自始至终都没被旁人发现,蒋通却感觉自己像是做了贼一般:他觉得那样好的景色,自己这样的人即使是多看一看也是不应该的!那时,他还不懂什么是亵渎、什么是自卑、什么是自惭形秽。

小男孩只是深深的、深深的感觉难过。

那天稍晚,他随着母亲去集市,将从家中带出的几颗青菜卖掉。若是往常他定然是极开心的:集市热闹、人来人往,有许多新鲜东西。可今日,一切都失去了光彩。在他脑海中不断回环的,只有那个学堂和里面人们高贵的模样。

蒋通叹一口气,蹲在地上,用掉落在泥泞中的枝丫戳着自己的脚背。那些人就是所谓的“小公子”吗?我若是也出生在他们之中该多好?不行不行!蒋通推翻了这个念头,摇摇头。我这一身破破烂烂,他们一定会笑我、会打我的!可他们绝不会用烂泥里的石头打人吧?他们会用金子做的石头。

不知不觉,学堂里孩子们吟诵的天籁出现在蒋通脑海中,那首像歌谣一样的话真好听啊!蒋通就跟着“唱”了起来。

“小先生?……小先生?”

“啊?!”思绪被打断,小孩被吓了一跳。

眼前是一个带着素色斗笠的女人,身上笼着草药香。看不见脸、辨不出年纪,身姿和声音让人既觉她上了岁数,又好像正值妙龄。

女人蹲下身,与脏兮兮的蒋通相互注视,问道:“这《资政百步》是谁教你的?”

“我……我不知道……”蒋通不明白眼前人在问什么。

“《资政百步》三百多篇,那个短命的编纂者用了半辈子妄图去记录近千年的时光。你一下就背出了近一成,是从哪里偷学来的?”

“我……我没偷听!”

从没有人这么轻言细语的与自己讲过话,素纱后的女子似笑非笑,蒋通一时间觉得诡异无比!她是不是发现我去了哪里,前来问罪?

“怎么了儿子?”牛婶一回头就看见蒋通半跪坐在地上,裤腿泡在一处泥坑里湿了个透,脸上满写着惊恐,便以为是有人欺负自己儿子:“你谁啊?以大欺小,不要脸!有什么冲我来啊!要我看,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正经人家的,哪有大晴天出门带斗笠、面纱?分明是偷男人得了病,没鼻子!”

牛婶不是好惹的,身子瘦嗓门大,几个叫唤就引来了旁人的围观。那个集市可没几个知达理的,反倒闲散混子、贫苦穷人还有生在市井、从小学着坑蒙拐骗的孩子,见有热闹可以看便一层层挨过来。

蒋通自知无理,见那么多人都围上前,觉得臊。拉住母亲的手,想让她停下。哪知牛婶不依不饶,连喊待骂,最后竟想去抓住那女人,不让她走。

谁道手刚要挨上女人的素纱,一阵飓风袭来,天地间瞬间黄沙滚滚。人们一抬眼,哪里是沙土,天地间飘飞的分明是拳头大的蝗虫!

飞虫铺天盖地,灰扑扑的集市一片哀嚎。待到虫散了、人散了,蒋通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四周哪还有什么素衣女子的影子?只是牛婶的摊子上,那几颗干巴巴的青菜心已经不见了,多的是几块沉甸甸的银饼。

当晚,就有一位年轻的先生出现在蒋通家门前。他说自己是昆仑社的老师,想要收蒋通为学生。

蒋通生命里的第二次转机,便是今夜了。

换个角度说,如果没有蒋通的搅和,说不定萧桓也能前后夹击、顺利拿下曹锐这支被弃舍荒山的队伍。可是世事难料,就这么个引发整场荒唐的人歪打正着,成了整个战役的焦点。

反正是赢了。以少胜多,让李阔的私军残部降了。况且,此番并非普通的剿灭:得了曹锐,不仅攥住了北离大将军拥兵自立的人证,还得了许多从前不知晓的信息。

所以总的来说,一群将士是敬重蒋通的。他一介生豁出性命来到战场、神机妙算与援军汇合、最后以一己之力兵行险招,竟然轻易劝降了对方头目,止了戈。反过来说,萧桓倒要谢谢他,免去了更多人的牺牲。

“小蒋兄弟!你可是英雄了!”

“对呀!往后你可是大英雄了!”

听着远处的欢呼雀跃,松挫为萧桓进行简单的战地包扎:身上十一处刀伤,有一刀贯穿脊背,差点要了命。

“王爷,这小子还真血性!那山匪头头不像是个没脑子的,竟被他劝降了!看他质彬彬,我之前还怕他给咱们添乱呢!”

“人不可貌相。”萧桓嘴唇泛白,头上涔涔汗水尚未全褪去,挥挥手:“找几个好手,跟着他。记着,要隐蔽。”

“王爷是说小蒋兄弟?可他……”松挫有些诧异,他才立了功啊。但见自家王爷神色严肃,便收了质疑:“是!”

他们都是北离的儿郎,一旦排除了被外势力利用的可能,那么今后都能为王上所用。但前提是,他要真洗的干净。

“各部清点伤员人数!”

这是欢呼声中唯一一点让蒋通感到不和谐的声音。自己活下来了,不仅如此,还成了所有人的英雄。蒋通有些迟疑,原本是打算将自己与那个小士兵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萧桓等待处罚的,此刻却被全然误读成了另一种版本。

原来英雄和杀人犯可以是同一个人,原来真相和误解只是一念之间。可被人仰望和低若尘埃确实天差地别的啊!蒋通享受着从不曾有过的赞誉与和善,久久不愿从此撒开手。嘘!让我再沉溺一会儿、再享受一会儿就好。哪怕是偷来的时光,哪怕是带着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