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入新宫前七日,夜间戒严。随王辇入宫的近臣不得随意离开宫门。

可是任允住所偏僻,平日人影也见不着几个。原本还需在蒋通面前铺陈早归理由,却趁着太后赶来诉苦一并给免了。

离开御房,任允回到住所。换了朴素的衣裳,趁着夜黑,被侍卫当做仆人从后门放了出去。

一路上几乎没遇见阻碍,直通衅枣珠落街。

“珠落”街原写作“猪猡”巷,属奉器城管辖。后新宫落成,与众多街巷一并划归衅枣。

猪猡巷原非什么肉铺屠宰地:北陆凄苦,哪条街能配闻一闻荤腥肉香?猪猡巷据守奉器城边缘,常由行商娼盗者把持。这些人得过且过、混世为生,不吝惜粗鄙,街头巷尾无詈不成言。街巷因而得名。

奉器兵变后,常驻人口锐减。新来的婴冬军所占住所多集中在各个高官府邸或北方街道,离琉璃宫距离尚远的猪猡巷无人问津;后来周边起义,猪猡巷受损严重,为了维护京师稳定,婴冬军不断加强住管束,驱赶尚留在此地的人。

其实,没有人打心里愿意靠近奉器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此地毕竟人多,人多就还有活路,于是原先歪路谋财者不惜赌上性命,辗转不愿离开。

后来衅枣新宫修建。

或许是婴冬军直接凿毁了所有街巷内有棚顶的住所,又或许是这项工程给了猪猡巷中人以新的生计方式。反正新宫修完以后,猪猡巷一个人都没了。

猪猡巷成了珠落街。

金银都用在不远处的宫殿,并没有多余一个子留给一座不起眼的街道。于是有“破”无“立”的巷子以废墟的形式,安静地生长。

好在并非只有人能带来生机。

花草疯长,将岁岁年年磨得圆滑平坦的石子路,塞满了毛茸茸的安慰。雨雪烈日早就将血污和眼泪冲刷、掩埋了千万遍,花花绿绿的蛛蚁腐菌在被摧毁的家园上堑起新的城池营垒!斑斓油亮的蛇环绕在梁柱和残破的红灯笼之间,传出比从前更柔软、更妩媚的呓语。家养的畜生要么早就饿死了,或者远走入山林,但山上的霸主们却下山了。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粪水堆积路旁,被月光一照,竟也晶莹一片,宛如瑶池珠落。

夜深,残垣一角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升高,又因谨慎及时下调。

“……太傅,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共识,先利用婴冬之属彻底剜除九泽;待外敌既逐,再关起门来手刃婴冬。今你计划与之背道而驰,此时罢约,该叫我们如何应对?太傅可是忘了三年前,是您答应了先帝的嘱托!”

“老臣万不敢忘。”

“那太傅何至于此?!”

冬夜寂静,蛇虫时不时从矮墙内探出头,仿佛也想要听清沉默后的原因。

“任允……任允有错。先帝曾大举推行改革,派驻学子、幼童去九泽漆馆,老臣实在觉得那是向图谋不轨之人求学、向外族人低头,实在丢祖宗的脸。可如今看来,先帝是负独醒之累!但是如今王……如今蒋通,他正是按照先帝所行而行啊!我们何不等等看?”

“等什么?等新坤真的日益壮大,等竟原向悖逆者俯首称臣吗?”

松挫一时间竟判断不出任允真生出倒戈之意,还是因为年纪太大而心思变得童真了:“太傅,您别忘了,就算除掉温鄙城,九泽也绝不会允许蒋通执掌北陆。他们殚精竭虑、几代谋划才将势力彻底插入北陆朝堂,难道真会将大好疆域拱手让人吗?”

“这就更需要竟原与蒋通合作!九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清理干净的。若松挫将军能劝焕王暂时放下旧怨,与蒋通合演一出戏,以最少的代价完全消耗婴冬,而不是指望九泽为你们攻克劲敌……我想就算是当年的王上,也是不会拒绝的。”

“难道……今日刺杀之事,是你的人?”

“不错,臣本想借此嫁祸温鄙城,让蒋通意识到此人不能留。不料遭这贼人反咬一口,损失甚重。”

“施行刺杀也是为提醒蒋通。任太傅,松挫不明白为何你真的为篡逆之人谋划?松挫甚至无法确定你口中‘王上’所指何人!”

松挫惊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三年前那个忍辱负重、不惜留在奉器伪廷,秘密为萧桓传递消息的人,如今急急传于自己相见,竟为了让竟原帮助蒋通共克婴冬。

“蒋通……并非新坤,臣也并非是为了他。臣只是希望北陆能早日复归平静。若竟原与蒋通联袂,而非大动兵戈,百姓就不必那么苦。”

不论是量在其曾经义勇,又或是基于从小对这位老臣的敬重,松挫还是忍下呵斥,深吸一口气:“你当真觉得蒋通和这伪王廷能让北离振作?……还是为了任晗?我听闻此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