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的洒了下来,将青山坳笼在一片淡淡的灰蓝色里,远处的栖凤山隐隐的从那网里里挣脱出来,仿佛一只蹲在那里的怪兽,正张大嘴要吞噬在它周围行走的人一般,看上去煞是凶悍。

青山坳的路上有荷锄而归的农夫,锄头那边挑着箢箕,一晃一晃的在左右摇摆,不时的有泥土碎屑掉落,惹得身后奔跑的狗不住的狂吠起来,好像主人掉落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似的。

“哟,这是干啥呢,怎么都围在崔富足的院子门口?”

不远处的一个院落旁边聚集着一些妇人孩子,正交头接耳在议论,脸上满是惊讶的神色,有些人的眼睛里放着光,唾沫横飞的说得很是愉快。

“我早就说了,崔老实家那小寡妇是个命背的,你瞧瞧,她一来,崔老实家就不安宁了吧?这下子可好,竟然怂恿着崔老实出族!”金家大婶那张宽宽的鲇鱼嘴一张一合,就好像鱼在吐水泡泡一样:“哼,看那模样,就不是个老实人!”

“啥?崔老实要出族?”暮归的农人们都大吃了一惊:“真有这事儿?”

“千真万确!三爷,你也是崔氏族人,进去听听,看是不是这样?”一个大婶回头见着凑过来看热闹的人,脸上兴奋得放出了红光:“快些去劝劝崔老实,可莫要晕了头,怎么能出族哩!”

“出族?”崔三爷眉头拧紧,拨开院子门口那一堆闲人,大步走了进去。

他与崔老实,按着祠堂的排辈来说,是一个辈分的,他比崔老实大一岁,两人年纪相仿,经历也差不多,一道长大,先后两年娶媳妇,不同的是他刚刚成亲一年以后就有了儿女,而崔老实却子嗣艰难。

在青山坳这边的崔氏一族里,崔三爷算是与崔老实走得近的,他赶车为生,在外头也见了不少事儿,总觉得崔家这般欺负老实人不是啥好事——莫要将人看死咧,指不定哪一日人家翻身过来打脸哩。

故此,当崔老实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若是自家还有口余粮,崔三爷便会让婆娘趁着天黑悄悄的给送那么一小碗过去,也算全了周济两个字。崔老实心存感激,只是苦于家里没啥回馈的,唯有感激二字说个不停罢了。

今日听说崔老实要出族,崔三爷不免有些惊诧,崔老实被欺负了这么多年连屁都没放一个,怎么就想着要出族了?莫非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成?

挤到堂屋那边,门口有几个崔氏族人正在探头探脑,见他过来,忙着招呼:“三爷来啦?”

“咋回事哩?”

“还不太明白,仿佛听说是崔富足他老娘喊了崔老实家那小寡妇过来训话,崔家几个儿子都护着她,然后就吵起来了,越闹越大,将那些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现在吵着要出族呢!”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摇了摇头:“都说红颜祸水,我看着话真没错,那小寡妇没进门之前,崔老实一家过得好好的,可你瞧瞧……”

崔三爷愣了愣,崔老实家的小寡妇?

他想到了那个坐着自己车子过青山坳来的姑娘,瘦瘦小小就如一把干菜,虽然眉眼精致,可面黄肌瘦的实在说不上是个美人,怎么就跟红颜祸水扯上边了?那日她坐在他车上,嘀嘀咕咕的说要赚很多很多银子,他回头看了下,她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天上的星子落进了她的双眸。

“我去瞧瞧。”崔三爷忍不住朝堂屋门口挤了过去。

堂屋里头已经点上了油灯,崔才高坐在桌子旁,手里拿着毛笔在认真的写着什么,崔家老娘正在哼哼唧唧:“竟然要出族,真是无法无天!”

崔家老娘原本只是想耀武扬威的在新来的孙媳妇面前摆下奶奶的谱,没想到事情忽然急转直下完全不如她想象里那般发展,本来顺风顺水的一条航道,猛的来了一个大拐弯,只撞得她头晕脑转找不着北。

她才不想要老三出族哩!老三出族了,那她的供养银子呢?顷刻间崔家老娘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全身冷汗直流。

这么多年来,有老三的这笔供养银子,老大老二两家将她当菩萨一样供着——粮米够她吃,那十二两银子和节礼,她拿出大头来贴补两家,自己手里留下一点,抽抽水烟,高兴起来打发下两边的孩子,让他们去货郎担上买些零食来甜甜嘴。

现在老三要出族,就是说,他不承认自己是崔家的子孙,那自己的供养银子就没了,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肉,还有四时节礼!顷刻间崔家老娘觉得似乎有人拿刀子在剜自己的心一般,生生的痛。

“他叔公!”崔家老娘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一把擎住了崔才高的手腕:“莫写,莫写!”

崔才高抬头看了她一眼,有几分奇怪:“他嫂子,这是咋的了?老实这样目无尊长,还自己提出要出族,你怎么反倒维护起他来了?”

“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儿子,我可不能看着他跟着老婆孩子一起犯糊涂,没有家族,百年之后变成崔家之外的孤魂野鬼,谁来拜祭他哪?”崔家老娘努力的想着理由,从衣兜里拿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叔公,你缓缓,我再去劝劝老实。”

“娘……”虽然跟崔大娘和儿女们站在一块,崔老实心里其实还是很纠结的。

这人怎么能没有宗族哩?也不知道婆娘他们咋想的,崔老实心里头直发憷,只巴望着老娘开口劝他回去,又希望老婆孩子能跟自己一门心思。

“老三哇,你真的想要出族?”崔家老娘慢腾腾的走到崔老实面前,一只手攀住了他的胳膊:“你可要想清楚!”

卢秀珍在旁边瞅着,心里敞亮,崔家老娘可不是因着真心怜惜崔老实,才生死想要将他留在族里,她是心疼自己的供养银子呢。可是瞧着崔老实这模样,肯定是过不了崔家老娘眼泪水这一关了,然而崔大娘都已经和儿女们说出了那般决裂的话,若是崔老实反悔,他们怎么办?

如今之计,只能将计就计,既然崔家老娘猫哭耗子的要将崔老实留在族里,那可得换点实惠的东西,减轻下崔老实一家的负担。卢秀珍转脸看了看崔大娘,见她板着一张脸,只是不说话,知道她心里头肯定还有怨气,必须趁着她还杠着这口子气的时候和崔家老娘谈谈条件——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今日由着崔家老娘把这事儿给压下来,那以后就只能永远被压了。

“奶奶,我知道你关心我爹娘。”卢秀珍笑眯眯的站了出来,两边都板着脸哩,总得要有一个中间人,就让她来做个金牌调解员吧。

只不过呢,别人家的调解员,都是站在公正的立场,而她这个调解员,却是有私心的——她肯定要偏向崔老实一家,否则她才犯不着去搅这趟浑水。

“这还要你来说?我的儿子我不关心,谁关心?”崔家老娘恶狠狠的瞪了卢秀珍一眼:“我和你爹说话,你莫要来搅和!”

就是这个大郎媳妇,有她进了门,老三一家都不老实了。

“既然奶奶你是真心怜惜我爹,那就请把这供养银子给免了呗,现儿我爹娘都觉得这供养银子太重,若是能给免了,我爹也就不用出族了,娘,你说是不是这样?”

崔大娘正是怨气冲天,门口有看热闹的人嘁嘁喳喳的窃窃私语,她都没听清楚卢秀珍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听到供养银子、免了这几个字,顷刻间心里头便如放了块大石头,轻松不少。

“是哪是哪,供养银子免了,那我也不说啥了。”崔大娘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大郎媳妇真是厉害,一张口就替家里挣了不少,看起来自己以后可要放手了——既然媳妇这么厉害能挣钱,自己干嘛还要费心劳力去做不讨好的事情?

“免了供养银子?怎么可能?”崔家老娘眼睛一瞪:“他是我儿子,就得供养我!”

“奶奶,你不是有三个儿子嘛?怎么就只问我爹要供养银子呢?”卢秀珍眨了眨眼睛,一脸不解:“大伯二伯家每年多少供养银子哇?”

“我吃住在他们两家,自然是不要供养银子了。”崔家老娘有些生气,这孙媳妇是啥意思,还要替她公婆出来与她清算不成?

“奶奶,要不这样,以后您就住到我们家去吧,大伯二伯每年每人拿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猪肉,节礼另算,如何?”卢秀珍笑眯眯的望向崔家老娘:“我们可是诚心诚意要供养奶奶的!”

“啥?你怎么不去抢嘞?”崔大婶吃了一惊,饶是她身子肥胖也跳将起来:“一年十二两银子两百斤米三十六斤猪肉,亏你也说得出口!这哪里是你们在供养娘,分明是我们来供养你们全家!”

一阵冷风刮了过来,将桌子上的油灯刮得晃了晃,火苗跳了跳,灯影里的人脸忽明忽暗,就如隐没在暗夜里的鬼怪一般,鬼影憧憧,崔才高手中拿着的毛笔没有落下,一脸若有所思:“十二两银子也太多了,哪能用得上这么多?”

“原来你们也知道这是在抢劫啊?”卢秀珍的眼睛闪闪的亮着,就如夜空里的两颗宝石,璀璨无比,让她变得格外显眼:“大家也听到了,我大伯娘说每年交那么些东西是在抢劫,那我们家已经被抢了二十多年,那该如何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