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声音冷着,神情严肃着,说话的时候脸上仍有平日里惯常的若有所思,却又同时掺杂着其他的情绪。

仿佛这问题并非是出于什么学术辩论,而是在认真询问着他的意见。

这让顾居心中猛烈地一跳,久在官场,他对这样的事情十分敏感,心思调动起来,只是瞬间的事情。

他很快从那浅淡的旖旎情绪中脱离出去,屏息凝神。

“臣不敢妄言。”

宫中刚刚经历过大变,这试探太明显了,让他哑然失笑。

同时又再次在心中感慨,公主虽冰雪聪明,却毕竟少不更事,受人所托来试探别人的口风,又哪有这么明目张胆的?

他本以为自己想得清楚,已准备了忠诚的腹稿,却没想到他又一次估错了形势。

云初并没有真的要听他意见的意思,她的声音里在凉凉夜色下朦胧而动人,像是在诉说什么少女旖旎的心事。

她只是在诉说,他却不敢真的只是倾听。

“我从前就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觉得自己的身世和上那些帝王家不太一样。”

“一直还自得着,觉得生在帝王家,又有寻常百姓家的亲情,实在太幸运,如今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大离本来也没有几位皇子,他们一向也关系亲厚,我本来以为,那些话本上的事,不会出现的。”

那声音低着,透着一点哀愁,又有一点疑惑。

“没想到那些事情竟然都是真的。”

“这些日子,我看了很多东西,你也讲给我听了许多事,其实现在的大离也不是那么好,对不对?”

“有那么多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有那么多的人……”

声音渐渐融入了夜色之中,再也听不真切。

顾居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却从她身上看到了真切的纠结和担忧。

他心中涌现出难以言说的情绪,最后走上前去,虚虚地给了她一个安慰的拥抱,算是回应。

“别想了,这些不该是你担心的事。”

那声音带着十足的蛊惑意味,在她耳边响起的时候,他自己的心先酸了起来。

那天夜晚,他没有从公主府出去,而是住在了厢房。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未能入眠,云初说的话化作长长短短的墨色字迹,在他脑海中沉浮,搅和得他神思清明,思维活跃。

云初对万民是有悲悯之心的,知人心险恶,又不以恶意去揣度他人,也足够证明她的智慧。

若她为皇,必不会像当今圣上一般,偏听偏信,优柔寡断,也不会是从前的太子,做什么事都瞻前顾后,束手束脚……

这是深想下去,便只觉得天意弄人,皇家血脉单薄至此,却又偏把一切优越的素质,降临在女子身上。

如今太子被废,大皇子和三皇子远在边关,按照从前两人的行事作风,也实在不像能成为明君的模样,唯一的选择,似乎只剩下从皇亲国戚里,挑选适合的继承者了。

只是这次的事情,本就因藩王而起,若再去劝皇帝让位旁支,不难想象会遭遇怎样的抗拒。

若她是男儿身……

半梦半醒之间,他还这么遗憾着。

等醒过来,看到款款而来的云初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昨夜的遗憾没有道理。

若她身为男儿,自己便不会和她有这般相互扶持的夫妻关系了,那才让人遗憾呢。

至于江山……虽然已有腐烂之处,已有不稳的隐患,可那一天毕竟还没有来,慢慢想办法转圜吧。

清晨的餐桌上,云初也在观察着他。

他目下有乌青之色,看向她的时候神色复杂,显然昨夜被她的言辞震动到了。

如今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显然也已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从前无人帮助的顾居,能在危难之时力挽狂澜一次,现在有了她隐晦的提醒,应该能走得更远才是。

她低着眉眼,默默在心里计算着外敌来犯的时间,计算着自己还剩下多少潜移默化的机会。

她心中装着万千利国利民的良策,却也只能等着合适的机会,去旁敲侧击,还要让他以为,那原本就是他的计策。

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在她抽身离开之后,维持着稳定的秩序。

她只是任务者,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丽初愿望达成的那一日,便是她从这里消失的时候。

让历史的车轮彻底偏转向另外一个方向,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