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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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条政令发下去,每一个参与登记的城内百姓,除了施粥外,还能额外领到一份救济粮款,同时向他们征召工匠、青壮,协助士卒修缮房屋,这些出过力的,会在之后的分配里参与优先配给。”
“在城内设立几个临时医疗点,每一个人都必须接受必要的检查,马上要开春了,瘟疫绝不能在城内传播起来!”
“躲到深山里的百姓似乎很多,派遣些使者到周边地区宣传归乡政策,承诺给他们提供临时住所和食物,在城内秩序稳定之后,他们会分到田地和房屋。”
“还有,修复和加固城墙要上心,辽人虽然已经被赶离,但不确定会不会有犯了失心疯的想来抢一把,城墙上的破损不能再搁置了,这个事情的优先程度提到最高。”
“后方的种子、农具还没运到?告诉他们,别说下雪,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误春耕!”
真定的府衙大堂内,顾怀坐在最高处,下方是忙忙碌碌快步奔走的小吏,一条条政令从顾怀这里发出去,立刻便有人接过去处理,而在顾怀的旁边还有一张小桌子,崔茗坐在后面,正在帮处理政务处理得焦头烂额的顾怀拾遗补阙。
已经忙碌了几个日夜,好不容易才逐步稳定城内秩序的顾怀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当看到几封折子被崔茗放到他身前,上面有勾画出来的明显错误时,那份疲惫更深了些。
问她要不要当个女官,一味的只是摇头,明明有处理政务的天分,却只会每一天清晨等在院子里,跟在他身后。
没办法了,就当招了个秘吧,他想。
而事实也证明,崔茗是个很合格的秘,她会把城内的情况整理妥当,会提出很多简单有效的处理方式,会察觉到顾怀一些微小的错误,替他节省了很多时间和精力。
然而越是这样,气氛就变得越发怪异。
感觉到疲惫终于缓解了一些,顾怀继续批改着各式各样的折子,眼下还没有开府,只是一个真定就忙成了这种模样,真等到整个河北的政务都归于真定府衙,到时候光是折子都能把他给淹没。
还没忙碌多久,一道人影快步走了进来,俯身在顾怀身前说了几句,然后他脸上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喜。
“卢老到了?”
成千上万的流民进入真定地界,被提前安排好的军队维持着秩序,在吏员的奔走下被分成了若干的队伍导向了各地,而那辆马车则是沿着官道继续向前,驶进了真定的城门。
此时的真定,虽然仍然能看到战火留下的痕迹,但起码已经有了秩序,街道上的行人不多,更常见的是警戒的士卒,但之前一直萦绕在这座城池上的绝望窒息感已经散去,某种劫后重生的活力正在涌现。
真定的府衙前,顾怀快步走了出来,刚好看到那辆马车停下,清明和夏至下了车驾,先朝顾怀行了军礼,然后便掀起车帘,露出了一道苍老的身影。
顾怀快步上前,拱手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儒生一礼。
“老夫现在可没有官职,被三品大员行此大礼,传出去怕是有人要多嘴说老夫倚老卖老咯。”
卢何走下马车,扶起顾怀:“怎么这么庄重?老夫可受不起。”
“这一礼可不止是我,还是替无数黎民拜的,”顾怀笑着说道,“卢老一来,晚辈心里便有底了,有卢老统筹,河北幕府,才算是有了主心骨。”
他迎着卢何往府衙里走,卢何闻言笑道:“哦?你肯放多大的权?”
顾怀断然道:“全部!”
“这就有些过了啊,顾怀,”卢何说,“官吏任免、地方财政、军事决策,开府仪同三司,你就这么放心老夫?”
“晚辈就算不相信自己,也是相信卢老的。”
“哪怕老夫的选择有可能是错的?”
“在这个过程里,无论是谁,都不可避免的会犯错,”顾怀说道,“河北百废待兴,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尝试,然后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可万一你要是与老夫政见相左呢?”
顾怀停下脚步,沉默下来。
他犹豫片刻,然后正视卢何,说道:“我于政务一道不算精通,哪怕离京之前多经家父教导,也还是缺少了日积月攒的经验,所以我能保证,在卢老执掌河北幕府的过程中,我不会对卢老的政令指手画脚,因为经过那天的商谈,我很确定卢老想做的事情和我是一样的。”
卢何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没说完的话。
“但若是大方向,我希望卢老能有一定的让步,”顾怀轻吐了口气,“之前我便察觉,卢老认为有些我的一些改革计划太过急躁,应该放慢步伐,但乱世用重典,久病下猛药,河北若是只想挡住辽人,那么便可以慢慢来,但若是想要脱胎换骨,甚至有余力北伐,就一定要把步子迈大一些。”
他沉默片刻,苦笑道:“听起来好像是有点过分,按道理来说应该全部托付给卢老的但我真的希望能将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野心更大一点。”
卢何轻轻抚着苍白的胡须,许久后才说道:“好。”
他确实不太同意一些改革的方式,认为那会埋下祸乱的种子,作为一个老人,他更喜欢润物细无声的改变河北,用他一辈子在朝堂沉浮积累的经验,在不引起各种反弹的情况下推行政令。
但他同时也相信眼前的年轻人,相信他那日小雪后饮酒时说的那些话,那些可能到来的景象,当然,最让他能接受让一个二十岁年轻人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还是这一路走来看见的无数流民,还有如今失而复得的真定。
听到肯定的答复,顾怀很明显轻松了许多,但他又有些赫然:“不过幕府官员,品阶最高不过五品,倒是要委屈卢老了”
“不,老夫不须在你的幕府任职,”卢何摇摇头,“官职对老夫来说不重要。”
顾怀一愣,自己总不可能让这位前户部尚,如今天下闻名的大儒来打白工吧,而且没有幕府身份,做起事来难免会不那么光明正大。
“相比官职,其实老夫更想做一件事情,”他笑道,“这么优秀的年轻人,只可惜被杨溥那家伙抢了先而且老夫比杨溥年长,真要算起来,爷孙还差不多。”
见到老人笑得畅快,还有话里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扬,顾怀也笑道:“嗯我想义父应该不介意我帮他认个干爹?”
“还是算了,这种便宜不好占,真要是比杨溥高上一辈,下次见面就难堪了。”
他轻笑一声,负手慢行,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年轻人,突然说道:“或者,老夫可以做你的先生。”
一个天下闻名的大儒,一辈子肯定会有很多学生,但如此郑重的开口,不太像是要简简单单地靠表面上的师生关系来帮顾怀经略河北。
老人温和的目光像是在说更多。
“那么,学生该向先生求教什么?经义之类的,好像实在没什么天分啊。”
卢何站定身子,拍了拍顾怀的肩膀:
“那就学一学,做人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