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是在大宋乾德四年的冬天离开的云台山。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寒风呼啸,古木低吟,湍急的水流溅起数尺高的巨浪,只有那溪涧的草儿,悠哉悠哉地晃着。

就是在这般的天地间,云朔默默跋涉着,也就是在这般的天地间,她遇上了李继隆。

那一日的天,很亮。从山谷里仰头望去,那一方被险峰割裂的天空透亮得太不真实。有飞鸟从林间箭出,刺破长空,尖细的长鸣回荡在山谷间,经久未歇。

云朔仰起头,上空,铺展着双翅的鸟儿在天际盘旋了片刻,直冲向峭壁间横生出来的一颗歪脖子老树,最后停在了树梢。

那是一颗枝干细长的老树,经过一冬的摧残,树上只稀稀拉拉地冒着几根枝丫,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半山腰。

只是……

云朔犹在琢磨,便听得“吱、吱”两声,那颗老树仿佛不堪重负似的,断成两截,坠向深渊。

与枯枝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一团黑乎乎的……

“砰!”

枯枝,散落满地。

与枯枝一同从天而降的,还有个……

人……

死人?

背脊一阵发凉,可心头一丝模糊的犹疑迫使着她一点点地朝那个“死人”挪去。

手颤巍巍地探上鼻端……

云朔轻舒了一口气,还活着……

凑得近了,云朔这才看清,眼前的这个人,约莫十五六岁,正是万事不知愁的年纪,此刻却孤身躺在这山涧之间,满身是伤,命悬一线。

云朔瞧着少年那一身污浊而破烂的衣衫 —— 他身上穿的,分明是铠甲军服。

他是士兵?

是蜀军,还是宋军?

这几年,云朔虽鲜少下山,却也知道,两年前,大宋发兵攻蜀。听子隐说,短短两个月,大宋的军队便越过剑门关,攻到了蜀国都城。就连蜀国皇帝,还有皇帝老爷最宠爱的花蕊夫人,都被压送到大宋国都开封城去了。可云朔不明白,战争明明早就结束了,两军为何还没完没了打个不停。子隐说,那是因为宋军在蜀中为非作歹,逼得已经投降的蜀地军民发起暴乱,两边儿这才又打了起来。直到前些日子,战争才彻底停歇,在蜀中折腾了两年的宋军也终于要打道回府了。

云朔原是宋人,六年前娘亲失踪,婵姨便带着她远赴蜀中,投奔隐居于蜀中云台山的陈抟老祖。婵姨说,娘亲昔年有恩与老祖,老祖会替娘亲照拂自己。云朔心想,自己有婵姨,何须旁人照拂?可就在一年前,缠绵病榻的婵姨撒手西去,从此,这茫茫天地间,便只剩下自己了。

那是云朔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死亡,什么叫此生不复相见,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云朔萌生出下山找寻娘亲的想法——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婵姨,难道她还要继续躲在这山林之中,躲上一辈子,直到永久地失去娘亲么?

这一年里,下山的念头如毒瘤般萦绕在脑中,终于,在这一年的冬天,她违背了婵姨不许她找寻娘亲的叮嘱,辞别了老祖和子慎子隐,背起行囊,离开了生活了六年的云台山。

而她甫一下山,便撞上了这从天而落、身份未明的少年郎。

几乎没有半分犹疑,云朔已蹲下身检查少年的伤,简单包扎一番,云朔便伸出手,扛起少年……

顿时,脚下一阵踉跄。

这人……还真重!

云朔咬了咬牙,吃力地挪动着步子——昔年也曾下山玩耍,她记得不远处有一个山洞。

而就在云朔身后,那昏迷不醒的少年,缓缓地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线中,入目,是女孩那截白嫩的脖颈,颈间,横着一截有些褪色的红绳。

朦胧间,少年又昏了过去。

……

等少年再次睁开眼,猝不及防的,一团明晃晃的光亮窜入眼帘。

他眯了眯眼,又听见了一抹软糯的声音,“你醒了?”

寻声望去,在火光跳跃间,他看见一张红扑扑的脸,五官已被光亮模糊,而那明晃晃的笑,却清晰无比。

他动了动唇,嗓子却沙哑得发不出声儿。云朔拿起水壶,凑到少年唇边。

云朔看见他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如同她曾在山里见过的小狼狗,锐利、深沉,又隐约透着几分骇人的锋利。

可这样的眼神,云朔却是不怕的,她堆起一脸明晃晃的笑,如同对着那只被自己从山野间捡回的小狼狗。

云朔说,他的腿受伤了,不可乱动。

她还说,出了山谷,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到利州城了。到了利州城,就可以带他去看大夫了,叫他别害怕。

至始至终,少年都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云朔,仿佛在很认真地听着,又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目光扫向山洞,直到周围的景象全部刻入眼底,才将目光重新聚集到这个叽叽咋咋的女孩身上。

“是你救了我?”他抬了抬下巴,眼底带着打量。

云朔笑眯眯地直点头。

少年看着云朔,眸光幽深,面无表情。

这个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在这荒无人烟的蜀中深山里,她恰巧出现,恰巧救下了自己,救下了自己这么个素昧平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