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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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哀啊。” 这是李想想这两天听过最多的话。 出席葬礼的人,个个都来她跟前,又是叮嘱又是恸哭。 不大的堂厅里挤满了人,进进出出。 好多人她都不认识,有佯装做做样子的人,也有进来靠着墙什么都不做,就来凑个热闹的人。 更有她从来不认识的人假意帮她理一理身上的丧衣,实则是想套她话的人。 毕竟,杀了人再自杀的新闻,在他们镇上闻所未闻。 谁都想多知道一点细节。 见她一句话都不说,像个摆件似的杵着,想套话的人也没了打听的兴致,只得悻悻地闭了嘴。 “可怜的娃儿啊,小小年纪就失去了双亲……以后该怎么过啊?” “想想啊,你要哭就哭吧,别憋着……” 看她仍是僵在原地,一滴泪都不流,就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背着手,意有所指:“小孩子,心硬,克父又克母。” 有人听到了,忙使眼色,人父母都死了,有些话不能乱说,要积口德的。 虽然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李想想还是听到了。 这两日,她听到很多比这还恶毒的话,直戳人的心窝子。 不过,她已经麻木了。 外头闹哄哄的,有人揽了点鞭炮的活儿。 用他们的话说,点鞭炮,是给死了的人指回家的路。 地上摆了两排鞭炮,有人挥手让瞧热闹的人站远点,特别是爱跑的小孩,一定要看牢了,别到时出了什么岔子。 点鞭炮的人掐准时间,用未抽完的烟点了鞭炮。 火星子一蹦,人就撤了。 鞭炮外衣被炸得满天飞,一吸鼻子,鼻腔里满是浓浓的硝烟味。 他们都被外头的鞭炮声吸引去了,堂厅里没几个人。 李想想看向桌子上摆着的两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笑得灿烂,这是爸爸和妈妈结婚时拍的照片,也是他们唯一的照片—— 她的妈妈不识字,只会说粗话,干粗活。 爸爸和妈妈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很快,就结了婚。 她听妈妈说过,爸爸曾考上了大学,但家里条件实在不好,不得已才放弃了。 虽然爸爸心怀揣着梦想,但却败给了现实。 结婚不到一年,妈妈就有了她,不能干重活。 家里的生计一下就落到了爸爸一个人的身上,在一位熟人介绍下,去了一所学校当门卫。 本来门卫当得好好的,但没多久,爸爸就因为和学校的一位领导发生了肢体冲突被开除了。 为什么被开除,妈妈问过他很多次,他什么都不肯说,只轻描淡写一句,干不下去。 后来,爸爸也尝试过找其他工作,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只得先和妈妈一起,开始做手工补贴家用。 他们的矛盾也从这时候开始,越来越深。 从李想想记事起,他们两个人就总是在吵架,一吵架,就会互戳对方的肺管子。 志不相投,出言就伤人。 从一开始的吵架冷暴力到后来的摔砸东西,再到后来的动手。 爸爸嫌弃妈妈没读过,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鲁。 妈妈怒骂爸爸是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只会喝酒赌钱,天天不切实际地想飞出这里。 到头来,还不是和她窝在这个没出路的破镇子! 妈妈的手工活在县城出了名的又快又好,所以工钱也比其他人要高。 家里的钱大部分都是妈妈挣来的,吵起架来,总能压爸爸一头。 爸爸知道自己挣钱不如妈妈,吵不过了,就会从箱底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泛黄缺角的报纸。 这报纸上刊登着他上学时写的一篇章,他一直引以为傲,还说要将这报纸供起来,以后要传给下一代,当传家宝。 妈妈就觉得他是在故意炫耀,欺负她不识字!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妈妈就吼,说他识字又怎么样,还不是和她窝在这老房子里做手工! 爸爸气得将妈妈做好的手工全部摔在地上,两个人争得急赤白脸,就差动手了。 眼看处于下风了,妈妈一把扯过爸爸手里的报纸,边骂边撕。 撕了还不解气,一把抓过灶上的火柴,火柴一划,将报纸作为点灶的引火物,直接点着了,顺手就丢进了添柴口里。 眼看报纸被烧,爸爸急得直接上手,手刚探进灶
火里,就被烫得缩了回来。 爸爸慌乱抓起铲子,想将报纸救出来。 但一切都晚了,火烧得旺,报纸瞬间化成了灰烬。 爸爸从开始的嘶吼,愤怒再到质问,最后面无表情地摔门而出。 留下妈妈一个人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那天后,爸爸三天都没回家。 再见到他,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离他不远的地方,还躺着一个人,是她的妈妈。 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子的血腥味,闻得人胃里翻涌。 警察封锁了现场,忙进忙出地勘现场,有条不紊地办案。 以免证据被人为破坏,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包括李想想。 看着眼前的一切,李想想脑子一片空白,她忘了喊,忘了哭,傻傻地被看热闹的人挤到了最边上。 爷爷和奶奶闻讯赶来,一看到地上躺着的人,再也绷不住,跪在地上大喊痛哭。 爷爷一边扶着奶奶,一边抹眼泪。 这都是什么孽啊!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远杰啊!我的儿啊!” 奶奶哭得撕心裂肺。 突然,有人冲出来,说是事发前,看到李想想的妈妈和爸爸发生了争执,最后不欢而散。 听到这话,警察立刻带目击证人去做笔录,了解事情经过,核实真假。 这条路偏僻,没有摄像头,目击证人的证词很关键。 现场证据充分,没有打斗痕迹。 法医鉴定,出具尸检报告,两人的死亡时间,两人的致命伤。 男性死者的致命伤为刺入胸腔的一刀,女性死者的致命伤为颈动脉割破,凶器皆为一把劈柴刀。 调查结果为女性死者为犯罪嫌疑人,杀人后畏罪自杀。 犯罪嫌疑人已死,不追究其刑事责任。 …… 结果一出,很快,镇上传得沸沸扬扬。 他们一家也成了镇上所有人的饭后谈资。 案子虽然结了,但闲言恶语永远不会消失,而她,也永远没有爸爸妈妈了。 有人说,是因为爸爸外头有了人,要离婚,妈妈不肯,两个人争执中拼上了命。 也有人说,是因为爸爸欠了太多钱,还不上,不想活了,想拉着一家人去死。 …… 什么流言蜚语都有,越传越难听,越传越离谱。 奶奶听了闲言碎语,大病一场。 爷爷也因为家里出的这档子事被人暗地里骂,种的菜销不出去,都烂在了地里。 李想想因为这件事,在学校呆不下去。 学生的家长联名写了一封信给校长,说是自家的孩子不能和杀人犯的孩子在一个学校。 威胁校长说,李想想不走,他们就给自己的孩子办理转学,让学校办不下去。 没办法,校长亲自找李想想谈话,让李想想暂时停课一周。 说是让她好好送她父母最后一程,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实则是迫于那些家长施加的压力,才找了这么一个法子。 …… 外头鞭炮声一停,丧礼乐无缝衔接地响起。 李想想穿着丧衣,从地上杂乱的麻袋里翻出两根白烛。 桌上的白烛要没了,她得换上。 哭丧人点名让她在一对白烛要尽的时候,再续上,按说法,这是续福,让子女将他们没享完的福给他们续上。 李想想跪在铁盆前,拿起棍子在烧纸钱的铁盆里翻动,火星子蹦得噼里啪啦响,烟直冲入她的眼睛和喉咙里。 她从崭新的纸钱里拿出一小叠纸钱轻轻放入铁盆里,又拿起棍子,重复地做着翻动的动作,让纸钱烧得更充分。 没过多久,丧礼乐戛然而止,尖叫嘶喊对骂的声音钻到她的耳朵里。 一记男声镇住了场子,示意人别多嘴。 这声音,李想想记得。 她父母刚死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来要钱了。 “我是看在你们两个老人家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才忍到现在,我手下这么多人要养,我总不能白白折了钱!” 说话的人穿着一件花衬衫,站在一众黑白衣服中间格外扎眼。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那人挥手,示意小弟闭嘴。
“你们儿子李远杰,欠了我八万三,零头我也不要了,就当是随礼了,我就要八万。”他做出八万的手势,动作幅度大,脖上的金项链闪得晃人。 这话一出,议论纷纷。 看热闹的人都知道李远杰爱赌钱,但没想到李远杰竟欠了这么多钱,欠得还是人松哥的钱。 这松哥是谁啊,要钱不要命的狠角色!打架赌博高利贷,那是都干呐。 不然也不能在镇上站稳脚跟,开了镇上最大的一家会所,还在漾街开了一整条街的网吧。 “我们,哪有八万啊。”爷爷佝着背,老泪纵横。 他种地卖菜,一年都挣不了五千啊,他到哪去筹这么多钱啊。 “这我管不着!我只管要钱,这钱,必须还!”松哥狰着脸。 有人看不下去了,说了一句:“人还在堂厅里放着,要钱也得等头七过了啊……” “那你替他还钱?”松哥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吓得噤声了。 松哥环视他们一圈,那眼神分明要将他们都活剥了,谁还敢吱声。 “杀了我,我也没钱还啊。”爷爷声音都在颤。 他儿子和儿媳的葬礼钱还是他四处凑来的,他哪还有钱还呐。 “我不收命,我只要钱,”松哥眼神一狠,抬脚就踢翻了地上的铁桶,“没钱还,这丧事你们就别想办!” 一抬手,身边的小弟会意,搬起一条长凳驱赶着来参加葬礼的人。 “再看,就连你们一块收拾!”小弟吐沫飞溅,抡着一条长凳就像挥着鸡毛掸子一样轻松。 见势不对,也怕惹祸上身,人一下全跑了。 松哥抓起一块压遮雨棚的砖头,想让他这把老不死吃点苦,逼他拿钱。 砖头刚扬起,就有人大吼。 “住手!” 听见声音,松哥顿住了手,这才注意到站在堂厅门前的李想想。 爷爷一看到李想想,忙叫她进去:“想想,进去!” 松哥看这老头这么紧张,眼前的小女娃又穿着丧衣,他顿时就明白了。 “你就是李远杰的女儿?”松哥上下打量着她,虽然瘦巴,但胜在小模样不错,招人疼惜,难怪李远杰那货整日将他这女儿挂在嘴上夸奖。 松哥将砖头往地上一丢,朝李想想走去。 “多大了?” 李想想面无表情地仰头看着他,没说话。 松哥没耐性了,直接伸手勾住李想想的后脖子,逼得她直视他。 “回答我。”松哥咬着字开口。 李想想眼不眨地盯着他,仍不说话。 松哥嘴角抽了抽,抬手就给了李想想一耳光,力道大,李想想被打得身子一歪,脑袋里都嗡嗡响,嘴角都渗了血。 见状,爷爷心疼坏了,见松哥还要动手,忙匍到松哥脚边,乞求道:“求求,你别和她计较,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松哥顶腮,低头看着佝偻着背的老头:“老不死,我说了,我只要钱,”顿了顿,瞄了眼杵着的李想想,“不然,就动她。” 爷爷卑微地合手:“还,我还钱。” “这不就对了,”听到钱,松哥眯眼一笑,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一起,“早这样,还用我费什么事。” “可我现在,手上真没钱,缓,缓几天,我一定还。” 一听这话,松哥脸色立刻就变了,笑容一收,伸手就揪住爷爷的衣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刚才答应我还钱,现在就说没钱,你玩儿我是吧!” “松哥,消消气。”小弟有眼力见地递上一支烟,又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他点上。 不点根烟,让松哥消消火,他可就遭殃了。 松哥猛吸一口,又吐出来。 “没钱?那就让她赚钱来还,”松哥看向李想想,冲她吐了一口烟,“直到还完为止。” 小弟听懂松哥的意思了,松哥这是让她来会所干啊。 只是,就她? 小弟一脸疑惑地看向李想想。 他们会所可是镇上最大最高级的,哪怕是个迎宾员,那也是前凸后翘,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她一个瘦巴巴的小丫头,一看就没发育好,来会所,这不是砸会所的招牌吗! “不行,不行啊!”爷爷急得站起来,挡在李想想的面前。 他儿子和儿媳已经没了,他俩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他就这么一个孙女,
他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保护她。 不然,来日他到了地底下,怎么向他们交代啊。 松哥手捏着烟屁股,冷笑一声:“一个月这个数,”说着,伸出一只手,“一个月,就能挣到你一年卖菜都卖不到的数,不亏啊。” 小弟犹豫半晌,面露难色:“松哥,可她这不符合咱会所的要求啊。” “你懂什么,只要漂亮,就有人喜欢,”松哥捏住小弟的后脖颈,“记住,永远不要以我们的标准去评判顾客喜欢的标准。” “松哥说得是。”小弟赔着笑,又看了眼李想想。 只要漂亮,有的是人喜欢这种口味。 松哥看了眼碍事的老不死,直接抬脚踹上他的肚子。 爷爷被踹得往地上一栽,脸色煞白,痛得说不出一句话。 “爷爷!”李想想忙跑过去,搀起他。 松哥看着李想想那着急的表情,鼻里哼了一声,将烟屁股丢在地上:“我这鞋比他这条命贵多了。”说着,抬脚在小弟身上擦了擦鞋底。 小弟赶忙蹲下身,用身上的衬衫给松哥擦鞋,那狗腿样儿连路边的狗看了都得大叫一声好。 “怎么样,来不来?”松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 这老不死的伤势怎么样,他不在意,他只在乎,利益。 李远杰欠他的钱,他女儿来还,天经地义。 半天,没等到她开口。 松哥踹开小弟,直接朝她走过去:“死丫头,和你说话——” 不等他说完,李想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老式铁剪,对着他就挥。 松哥下意识伸手去挡,剪刀尖直接刺破了他的手掌,手掌心淌出一股温热,他轻嘶一声,忙缩回手。 嘴里骂了一声,恶狠狠地剜着李想想,她这是要杀人啊! 李想想看着他手上的鲜血,脑海里浮现出她爸妈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一时怔在原地。 小弟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大喊。 他虽然跟在松哥身边时间很长,但也只是发发狠,做做样子,见血的事,他可没做过啊! “喊什么喊!给我把她绑了!”松哥狰狞着脸,捂着出血的手,怒吼两声。 那眼神分明是要将李想想刀了! “松哥,绑老的还是小的啊!”小弟也被吓坏了,现在六神无主,连绳都找不到,只得用白布将就着。 “都绑了!”松哥气得嘴都歪了,往小弟背上连踹了好几脚,都不解气。 看到李想想还杵在那,手上还抓着剪刀,松哥恼得直接抡起一把椅子,眼看椅子就要砸在李想想脑袋上。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我给你钱!” 听到钱,松哥的手刹停在半空中,微踉着转身,就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像个电线杆子一样立在那儿。 长得周正,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棱角比他的事业版图还清晰,气度不凡,全身上下,微乱的只有被风吹起的头发。 松哥掀了掀眼皮,在他印象里,带着眼镜的人,都有知识。 “我认识李远杰。”他说。 所有的声音一下全淹没在飞驰的车声中。 李想想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很高,很瘦,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全身散发出四个字,生人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