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春秋的老人家都喜欢讲古,作为极讨老人家喜爱的孙辈,对于这些个往事儿,灵璧早已烂熟于心了。

虽说从未见过这位无缘谋面的叔婆,可灵璧不知从甚的辰光起,心里头就住了这么一位皮包骨头的小姑娘。

面目虽然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可面黄肌瘦,同堂舅有些仿佛的眉眼嘴唇俱都灰淡,身上短了一大截的衣裳补丁叠着补丁,衣裳底下是常年青紫绿殷的伤痕……从来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纺线织布,不敢看人,嗓门很小,说话总是战战兢兢的可无论怎的挨打都不哭不动……

当然,话说回来,也不是没有恩养,被婆家视如己出的养小媳妇,只她年岁小,知道的有限,还自来不曾听说过罢了。

倒是晓得就算有哪家的养小媳妇被婆婆虐待了,家里人或是间壁邻居,即便略动了恻隐之心,也少有吃饱了撑的肯上前说话的。

毕竟自古如此,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儿,何况还是从古至今都扯不清楚的婆媳间的事儿。

可灵璧恍惚还听说了,就算当婆婆的打死个把养小媳妇,纵使有人瞧不过眼去,告到官府,按着律例,顶多也就判个杖一百,流两千里。

而且还准收赎。

所谓收赎,也就是说,原本该当杀头的人犯兴许只要略微花个一二三两银子,就能当做甚的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家继续过她的太平日子去了,兴许还能再抱个养小媳妇回来,再过一把老封君的瘾。

同主家打死个把下人的量刑又有多大区别?

比照凡人减四等,死、流、徒、杖、笞,还不是一样的兴许板子都上不了身就过去了。

当然,这样的话儿灵璧只在心里头来回,谁都没有说过。

人都去了,那些个往事儿还是由他随风去了罢,想来叔婆这会子也已经再世为人了。

上辈子吃苦吃成了菩萨,这辈子当是能够投身在父母疼爱的家中了。

可即便这样,灵璧对于养小媳妇表现出来的非常明确的不看好,还是叫端坐一旁,只是浅浅地笑的芙蓉长松了一口气。

她认识的桑曼卿总算又回来了。

灵璧也好,或者说桑家也罢,这些日子的行事做派在她看来简直倒退十八里,跟董家也没甚的两样了。

分明清清楚楚摆在面前的事儿,偏不肯撕开面子露出里子来掰扯清楚,就由着那些个烂事儿和成了稀泥,她是不晓得这一家子究竟怎的想的,反正全都堆在了她的胸口。

既是灵璧开了口,那她也没甚的不好说的了,颔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曼卿妹妹说的是,养小媳妇的日子未必好过。”

旁人家的那些个滥污事儿她是不晓得,可他们面前现成的例子,就说对过的王大户好了,煊煊赫赫,这些年来说起来谁人不赞他怜老惜贫菩萨心肠,怕是都忘了他的养小媳妇就是被他明堂正道地贬成小妾的。

不过这样的话儿,不该她一个女孩儿说就是了。

只她同太湖虽然说不着,之前还觉得她不可小觑,哪里晓得还是个糊涂的,可看在灵璧还算明白的份上,倒是不妨指点一二。

就背着太湖同她吐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儿:“曼卿妹妹,一样的伺候人,听人使唤,当牛做马。被陈大姑买去当丫头再不好,可好歹还能自顾自声挣一把。可一旦空手空身走去人家当养小媳妇,怕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被当做牛马货物似的提脚卖给人当丫鬟固然叫她肉冷,可都长到十岁上下了,最是尴尬的年纪,还被送出去给人当养小媳妇,这就更叫她血冷了。

退一万步说,但凡能使上丫鬟的人家,那必定不会是甚的寒门户,可连亲都做不起的人家,却必定不是养人的天。

这是把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啊,哪还讲半点情面。

这样简单的道理,想来灵璧不用细品,就能明白其中滋味了吧!

灵璧听进去了,所以思来想去,那高出来的一竹篾,其实也就是良籍之于贱籍的区别。

心里那个面目的小姑娘渐渐具象了起来。

是……怎的是米儿?

灵璧愣怔。

倒不是想不通怎的会从叔婆想到米儿,虽不是养小媳妇,可有那样的娘老子,纵是亲生的,又如何。她只是似乎这才意识到,米儿竟跟换了个人似的。

想了半晌,莫不是娘老子的冷血叫她寒了心,心境再不同往日,连貌相都改了?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可这样的性子,寄人篱下,也不晓得是好,还是不好……

就听屋顶上又传来了那种怪异的响动。

虽然已经时隔一旬,可灵璧还是一耳朵就听出来了,心里却是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平静,就要起身。

灵璧这么长时间的沉默,叫太湖很有些摸不清头脑,也不敢作声,好半天的工夫,又要翻身,就听屋顶上有异动。

一缩脖子,正想着也不晓得哪来的这许多老鼠,就感觉到身边的灵璧身子一顿,下意识地就要拍着她哄,才想到灵璧就连菜花蛇都敢直接上手捏七寸,哪里怕老鼠,就有甚的物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被她眼疾手快的一把掐住七寸,一跃而起:“闹鬼?来得正好,看我董太湖来降妖捉鬼!”

说着一手提了长竹竿,一手拖了竹篾条,就光着脚丫子,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