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留他性命?元崖当然不会告诉他。

不会告诉他,他盛怒之下本欲杀他,手掌伸过去,那个襁褓里的稚嫩婴儿,却忽然动了,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就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手那么小,只能握住他一根手指。

他不告诉他,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让他觉得羞耻。

元崖冷笑一声:“把你留到现在,才更有用不是么?”

他又笑出声来,这回笑的弯了腰。

掌心轻抚,他将那枚玉牌放回了储物戒中。我原以为,再怎么样,我们彼此之间,都还是有余地的。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笑够了,眼中也干涩了,白衣之上尽是血痕。所有的情绪消失不见,被吞噬成一片荒芜和茫然。

元崖看着他,当初那个襁褓里笑容可爱的婴儿,那个在大道碑上留名的龙凰少年,如今终于变成了这副模样。

星空之上,有神明脚踏虚空,爆发出滔天的气势。

凌胥一惊,侧身移步到无尘身旁,正要说什么,元崖却再不给她机会。

他等了这么多年,他付出去那么多,他要开始得到了,得到,从这两条命开始。

神明的一击,是必死。

汇合了整片星空的法则力量呼啸着冲击过来。

灵潮滚滚来,又缓缓去。风暴散尽的那一刻,元崖笑的满意。他如今才是那个算得准的人。

凌胥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无尘,有一瞬失去了声音。

她暴怒。

“你疯了吗?到这个地步你都要救我?我说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不需要你救,我不需要你做我的儿子!我今日豁出性命来,是来换你的命,换你这条真正有用的命!”

她眼看着身前半跪着的无尘,已经完全没有血色的脸。便知一切已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她真正恼怒起来。

“我怎么生出你这样愚蠢的…”

“母亲,您误会了。”无尘皱了一下眉,看了一眼胸前那把搅碎他心脏的法则之剑。真的很奇怪,明明是致命的伤痕,却一点也不觉得疼。可,哪怕疼一下也好。

他打断她的话,看着指尖开始变得透明起来,原来这便是化道。

他笑了一下:“母亲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很恶心。我累了,也倦了。还剩这一身骨血,都还给你们吧。”

无尘跪在那儿,无可奈何的一叹。我这一生不可抉择里,便从这一身血脉开始,这副至强的血脉,这样极端,又这样脏污。可它到底是父母所赐。父母亲赐的脏污。我不要了。你们要,那都还给你们。

在那些婚后的甜蜜时光里,白染曾同他说过许多天马行空的事情,那个女孩子,她的想象力那么丰富,有时乐观,也有时颓丧。

她曾问过他这么一句,这世上是先有神还是先有人呢?是凡人修炼成神,还是神明堕落为人?冥冥之中,又是谁,叫人生而为人,叫神生而为神?

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想想过去万载岁月,生而为人,是多么喜悦平凡的快乐,而生而为神……

他看着星空中宛如万世主宰的父亲,也看着身侧他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母亲。他们都是神明。是凡人日夜祈求,赐福赐恩的神明。

这个世界,因有了他们,而让他觉得,生而为神,一世耻辱。

他慢慢倒在地上,喘息着,看着那些遥远的星辰。

“今我化道归去,惟愿…这天地间,再没有这样一丝血脉的连结。父亲…母亲…神死不可复生,这真是,大道天恩。”

“可若有轮回,咱们三个,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也都…不要再有一点关系了…”

他喘息的声音在这片静谧之地显得那么清晰,一呼一吸之间,映衬着遥远闪烁的星辰,这是一个神明的最后。

他闭上了眼,生而为神,一世耻辱。

那年,重华宫外的寒潭内,他突破上神之时,记得自己只是宇宙海洋里的一滴孤魂,与千千万万滴融汇在一起…

虚空中,那条碧绿的小蛇,目中滴血,它不顾一切的烧体内精血要冲破壁垒。

这世上最令人挫折的事情,是你想拼命去做一件事,也被逼到了最后角落,却仍旧不能。

小染,它还未过完它的童年,便在这个时刻,一瞬间长大了。它眼神空空的看着咫尺相隔的它的殿下。

而谁都没有注意到的那个角落里,忘湫惊恐的把自己埋藏在无数道空间乱流之中,在那一道道凌厉的绞杀中浑身浴血,颤抖着望着这一幕。

这不对,不对,不行!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化出千丈长的真身来,墨绿色的蛇身上那一道道黑色道纹仿佛化为活物。再下一个瞬间,巨大的蛇尾上裹着小染和无尘的肉身,消失在那片星空。

他们再也没有人关注后来那里发生了什么。

忘湫不在,小染不在,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