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清河之后,便意味着顾怀这一趟出巡已经接近了尾声,真定往南,邯郸以北的河北地域他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对于真定那边战事落幕后该如何入手改革的问题,也已经有了初步的眉目。

而这一路走来,地方官员们的素质如何,也多少看在了眼里,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用,基本都有了安排,顾怀没有太多时间去整顿官场,也就只能先做到这一步。

当然,这几天里他也和清河崔氏乃至其他几大姓有了接触,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当地官员多由这几个氏族中的子弟担任,但却并不是毫无能力,相反比起其他地方的官员素质都要好上许多,在他了解当地情况的过程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替他节省了许多力气。

而当地的产业也大多带有这几姓的烙印,耕地、商铺、庄园,随便走到一个地方,抬头便能看到几氏的族徽,但考虑到这几百年来几姓都扎根于此,就算不巧取豪夺压榨百姓,也能积攒下这份家产,况且当地百姓对这些世家大族多有敬意,所以这件事理所当然地没有被顾怀做章。

事已至此,开府的准备便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一切只需要等到李易打下真定,根据前线传来的战报,如今真定外围已经逐渐清理完毕,魏军正在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距离彻底围死真定也就只剩下一个时间问题,李易还很细心地切断了辽国对于真定输送补给的道路,保证这边打得热火朝天河间和辽国也没办法及时驰援,让如今不在前线的顾怀安心了许多。

李易确实成长了,按道理来说外地来的将领到了前线多半要被排挤,但李易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打了几场硬仗,实打实地扳回了些局势,而且对于各个将领的作战任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其余将领现在就算知道了如今统筹前线的是李易,也生不出什么逆反的心理,顾怀也总算可以将前线彻底交给他,不用再让李易以自己的名义发布军令。

那么,是时候和崔氏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一月二十九,顾怀便等到了这个机会。

一名打扮得体的家仆来到顾怀暂居的宅邸送上了请帖,清河几姓家主联名设下宴席,邀他前往,顾怀没有像以往一样婉拒这种宴请,而是换下公服,穿上名贵保暖的貂裘,腰间悬挂一枚简朴的玉佩,没有着冠斜插一支玉簪,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向城外,最后到达了占地极广的庄园,既然是私宴,气氛自然不用拘谨,一路碰上的当地官员士绅们都会凑上来闲聊几句,等到了开宴的正厅,崔氏现任的家主便迎了上来。

他的模样很普通,身旁老管事的模样也很普通,穿着一身说不上俗但也绝对谈不上雅的绸衫,看上去就是一个寻常的富家翁,或者说土财主。

这形象和顾怀想象中诗传家近千年的家主有些不同,但他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因为他相信崔氏不会选一个蠢人做家主。

问候,闲谈,融洽地聊起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崔氏的家主领着众人对顾怀经略河北的政策加以赞美,而顾怀则是对崔氏教化百姓安稳地方的过往予以肯定,并不设桌席的大厅里,拉近距离的众人都聊得很开心。

顾怀见到了许多崔氏的子弟,他们有的学富五车,有的精于政务,有的腼腆似少年,有的落落大方甚至可以在他这个三品大员面前侃侃而谈,这么多英才如果都去考科举,以后想必能做很多很多事情,如今却都归于一家一姓,而越是和他们聊天,顾怀就越是觉得如果这么多人才都能到自己的幕府任职,那么他经略河北的压力就会小上太多。

但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还未通气就大剌剌地当众说出打算,顾怀一直面带笑容地应对着,不时就有人过来敬酒,他有些后悔刚进来时喝得有些痛快,现在浅抿一口未免有些不地道,所以也就敞开了喝,酒意上涌的同时小腹也有些鼓胀,还好那个富家翁似的崔氏家主看了出来,让家仆带顾怀去一趟茅厕,才算是让他从酒局中脱身。

从侧院的茅厕出来,净了手走在回廊之间,顾怀在一处池边站定身子,还在犹豫该怎么把崔氏这些子弟挖过来到自己的幕府上班,然后他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视线,对上了窗后一双好看的眼睛。

那是个极美丽的女子,肌肤细腻如瓷,透着淡淡的粉红,看起来不过二八年纪,发髻高挽,以精致的玉簪和珠花点缀其间,消弭了些青春少女的活泼,多了些卷气,正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

顾怀注意到一直跟着他的家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这位女子应该是崔氏的家眷,实在不适合他一个客人与之独处,正想告罪一声离开,那个女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清丽:

“他们要我嫁给你。”

顾怀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么个开场白,他怔了怔,随即笑道:“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顾怀,靖北伯,河北道经略使,”她说道,“我应该没有认错。”

顾怀皱起眉头:“你是谁?”

“崔茗,”女子放下手里的,面无表情,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崔氏家主最小的一个女儿。”

“他们为什么要你嫁给我?”

“这样的事情很多不是么?”崔茗好像根本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你要经略河北,就会触动世家门阀的利益,你的来意,他们很清楚,但要让他们相信你能和他们站在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

顾怀心中的怪异感越来越重,他想起这场突如其来的酒宴,想起刚才还笑得极为和善的那位崔氏家主,以及那些仿佛刻意要让他见到的崔氏子弟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所以他们让你在这里等着我?”

“这种事情不太适合开诚布公地谈,所以让我来告诉你是最好的选择,这同样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她说,“我不介意作为联姻的工具嫁出去,但起码要先看看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人。”

顾怀看着她,片刻后笑了起来:“验货?”

“反过来说,我也可以是那个货物,”美丽的女子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地说道,“还是那句话,这种事情很常见。”

的确很常见,封疆大吏与地方士族的联姻,既保证了双方的利益,也能够成为彼此的保护伞,唯一的代价只是一个女子而已,而世家大族最不缺的,就是家族中的女子。

而且这个女子是那么漂亮--想必在崔氏也是最珍贵的一颗明珠?由此可见崔氏难怪能在河北立足近千年,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如此果断地下定决心,只是为了防止那个新上任的河北道经略使是个疯子,想拿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开刀--就像顾怀在临漳做的那样。

为了保证家族的延续,他们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换做其他人,不,换做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由衷地考虑一下要不要握住崔氏伸出的这支友谊之手,毕竟能有什么损失呢?娶一个崔氏的女子,就能和崔氏拉上关系,许多优秀的崔氏子弟都会成为自己的助力,那些官场中有崔氏烙印的官员都会成为自己的政治资源。

再仔细想想,这样的事情也许确实像眼前女子说的那样,发生过太多,既然那么多人都已经接受了,顾怀为什么要拒绝?

然而顾怀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下去,透过那扇连接回廊与暖阁的窗户,他和那个女子沉默地对视着。

“建议很中肯,”他说,“但我不打算听。”

他强忍着怒意,转身离开。

而极为美丽的女子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一如既往,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