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担心,只是去京城办点事情来过院的那位杨公你还记得么?最近发生了些事,他又回到了朝廷,便想着让我去帮个忙。”

“毕竟是老人家嘛,总还是念旧的,之前欠了我一个人情,可能就想着帮我脱离苦海什么的我倒也不是说入赘是苦海,只是老人家难免这样想。”

“你问我是不是打算躲着你?这话说得你最近肯定也很忙,那种新式织机,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以后还会延伸出更多的事情,你要小心点圆房的事情就等回来再说吧。”

苏州城北的城门外,顾怀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对着对面的李明珠诚恳地解释了很长时间--然而李明珠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想看清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那天下棋时心血来潮提起的圆房,其实细看之下也没有那么突兀,毕竟从入赘开始也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虽然自家相公身外又罩上了一层江南巷弄特有的晨雾,但并不影响能大致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

或许一开始设想的那些是错的,比如木讷老实、不善言辞一类的定义,后来因为某些偶然的事情,两人的关系有了破冰,她也才能走到近处看看,然后内心悄然涌起某个想法。

原来我的相公是这样的啊。

这种情绪在最为脆弱的时候无疑会放大,朝贡这件事绵延了一个多月,她也在闺房的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看过他在桌前忙碌时皱眉的模样,也听过丫环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与掌柜的谈话,还有各种暗藏杀机的宴会上,这个看似单薄的生是怎么扛起那些原本属于她的责任。

虽然有些事情还是隐隐透着些奇怪,虽然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不愿意说,自己也就不问了。

于是便不再以之前那种认命的心态去看,而是学着像一个已为人妇的少女那样去思考,等到把家族商事身份地位一切的东西都抛去之后,偶然有一晚她抬眼看见烛光下他的侧脸,便对自己说道:

是喜欢的。

既然喜欢,既然已经成了婚,那有些事情也就自然而然,下棋的时候落了一子,便说了句同房吧,话刚出口的时候确实也有些后知后觉的惊讶与羞赫,但也开始期待起了他的反应。

然而他只是沉默了下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是从未看过的纠结,好像在做某种挣扎--然后肩膀塌下来,闷闷地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了院子。

然后便消失了几天,等再见时,便说着要去京城,从出城的这一路其实李明珠都一直在想,是不是当时不说那句话,两人也不至于会变成这番尴尬的局面。

明明在闺房里时已经有了些丈夫与妻子的模样

吹进车窗的秋风让她回过神,对面的顾怀仍然在说着些什么,她没有听清在说什么,只是轻轻动了动身子。

既然已经大胆过了,那就再大胆一点吧,她想。

柔弱无骨的娇小身躯挤进了怀里,好闻的清淡香味萦绕在鼻尖,长发摩挲着垂落在的儒衫上,有着些许热度的鼻息打在了脖颈间。

是拥抱的质感,是把自己托付给另一个人的重量。

顾怀的身子僵住了,大概挣扎求生到苟且偷安的这些时间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茫然无措到这种地步。

只有低低的声音从怀里传过来:

“那我等你回来。”

颇为豪华的马车渐渐驶离苏州城门,离开了那道在秋风里送别的美丽身影,从童混成马夫的王五挥了一鞭子,回头看向车厢里神色阴晴不定的顾怀一眼,心想这世上的好事怎么都被这家伙给占了?

啧啧,那姑娘走下马车时的眼神自己可是看得多了,青楼里那些前一夜还在说着甜言蜜语第二天掀被无情的客人走的时候,好些女子都是这种七分幽怨三分可怜的模样,看来这王八蛋不仅玩弄了自家大当家和窝边草小侍女,连入赘的对象都

“你在心里骂我什么?”大概是王五的表情太精彩,顾怀瞪了他一眼,“就不知道收敛点?”

“哪儿能呢,看少爷你说的,”王五现在算是彻底跟着顾怀混了,自然不敢承认,“就是感叹一下少爷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还能把儿女私情放下去做大事,实乃我辈楷模”

顾怀皱皱眉头:“你在哪儿学的这些?寒碜人呢是不是?”

“也得亏少爷你没把你那小侍女带上,不然看见刚才那一幕,怕是要伤心咯”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把莫莫当妹妹看,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顾怀恼羞成怒,“闭嘴安心赶你的车。”

话是这么说,但放下车帘后,顾怀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些天心神不宁的原因来自于哪儿--当然是那栋小楼里某个小姑娘的怨念。

说实在的他当初捡到莫莫的时候,压根没想过当个童养媳养--谁他妈会这么想?当时的莫莫坐在死人堆旁边又黑又瘦,就剩半条命了,相比之下路边吃人吃肥了的野狗都显得更眉清目秀,他那些日子东奔西跑自己的命都没把握能握在自己手里,哪里有心情去考虑这些?

可事情他娘的就是这么发展下来了,那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天天跟着他混,住过茅草屋钻过山洞进过土匪窝子,淋过雨杀过人昧着良心做事,还硬要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她以为自己不知道她那些萌动的念头?可这是依赖不是爱啊小丫头!

忍住想给自己两耳光的冲动,顾怀怔怔地看着马车的天花板,用微哑的声音抱怨着:“结了婚的凭什么要你管?当初入赘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乐意,也就知道是来骗吃骗喝才点了头,后来我一去长房你就摆脸色,我他娘的上辈子欠你的?好不容易能有个老婆,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还有钱,凭什么你一甩臭脸我就点不了头?”

“你难道真的以为一起混了两年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哪里有这么简单!我承认在山里的时候偶尔我是会想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但你还是个小姑娘,这事儿想想也就算了,难道还真能说出来?真说出口了你万一恼了要拿柴刀砍我怎么办?就算你不砍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你喜欢我,也不影响我喜欢人吧?李明珠有什么不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更好的!我都怀疑是不是前两年吃苦吃得太多,才积了德捡到那纸婚你到底想干嘛!我都被搞得跑出苏州城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沙哑的声音在马车里不停响起,有些无能狂怒的顾怀挣红了脸,好像对面真的坐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然而如果真的坐在那里,这些对话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顾怀知道一旦自己真的把这些说出来,那么那个丫头只会转身就走,然后不给他任何挽回局面的机会。

这是她心里最大的死结,只要他敢碰,栓着顾怀和她这两年磕磕绊绊走来的一些东西就会断裂开来。

所以他只有在小侍女没有跟来的马车上,对着根本听不懂也无法反驳的秋日阳光,连声痛斥,好像这样就可以挽回一些颜面。

坐在马车前的王五伸长了耳朵偷听了半晌,大概是感受到了顾怀最后那份干脆去死了算了的心情,才满意地挥下了鞭子加快了些速度,大脸盘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呸,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