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始从剧烈的头痛中缓过神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掐在了朴敏锡的脖子上。掌心下那脆弱的喉咙烫得令他心惊,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掩藏在胸腔内部的心脏激烈而又沉重的跳动声。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让他在朴敏锡挣扎着翻白眼险些晕死过去的时候才想起来要松开手。

“抱歉,我伤害到您了。”周始一瞬不瞬地看着发出剧烈咳嗽声的朴敏锡大张着嘴瘫坐在地上,等对方呼吸平稳下来后他蹲下身问道,“社长,您还好吗”

虽然刚刚险些被眼前的少年掐死,但朴敏锡还是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我很好。”朴敏锡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住少年的眼睛,眼前少年的眼睛黑得如同碧水深潭,深不见底,像是所有属于人类的情绪都被隔绝在外,甫一看上去有种无机质的冰冷感,残酷又美丽。他忍不住轻舔了一下嘴唇,哑着生痒发痛的嗓子道,“不用担心,我好得不能再好了,不信你低头往我裤子上看一眼。”

周始依言低头看向朴敏锡的裤子。对方裤腰下方正中间的布料浸湿了一块,竟是在差点被掐死的过程中释放了。

“很惊讶不要惊讶,人类本来就是像畜生一样遵循自己本能欲、望的生物。”朴敏锡眼中满是黏稠黑甜的笑意,他伸手抚摸了一下仍在发红的残留着痛感的脖颈,道,“感谢你给我带来的濒死体验。俊昊,托你的福,这还是我第一次体验到窒息性的高、潮呢,很棒。”

周始站起身。他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朴敏锡,淡声道,“我该走了。社长,我的拍摄报酬在哪里现在可以给我了吗”

朴敏锡微微眯起眼睛凝了整个影子都笼罩在他身上的少年一瞬,接着用一种叹息似的轻柔语调说道,“你去办公桌那边看一下,上面有个白色信封,是给你的。”

摆在桌子上的白色信封里装的都是五万数额一张的纸钞,周始抽出来数了一下,有四十张。他转过头问,“刚才不是说我浪费了摄影师的时间,只有一百万么”

朴敏锡盘起腿,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仰着脸看着他说道,“哦,那是我看你可爱,逗你玩的。”他说完见周始装好信封就要离开,便赶在对方拉开办公室门之前说了一句,“以后缺钱了可以过来找我。俊昊,你要是愿意跟我,以后无论是想要”

没等朴敏锡把话说完,周始“啪”的一声直接关上了办公室门阔步走了出去。

回到黄仁昊的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打开房门后清亮的月光像是流水一样泻落在地板上,窗外是深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夜空,月亮浑圆,星星只有零散几颗。周始给黄仁昊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收到对方回复的短信。短信的大意是对方有事需要处理走不开,让他自己先休息。

周始打开手机进入搜索引擎搜索了一下当日新闻,很快就从搜索结果中明白过来黄仁昊应该是因为白天那场罢工事件里死去的工人家属在警察厅前的示威行动才没法下班休息。持续了七十六天的罢工行动最终以几名工人的牺牲作为罢工的终结,警方和双龙会社方都还算满意,但那些死去的工人的家属却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转而去警察厅讨要说法。看完新闻里写的来龙去脉后他给黄仁昊回复了一则简短的信息,接着洗漱之后躺到床上去。

窗帘拉上,灯也关掉,黑暗立刻像是遮光幕布一样覆盖住整间房间。周始闭上眼睛,却没能像往常一样立刻入眠。窗外车辆驶过的声音很清晰,走道上喝醉酒的男人骂的脏话复读机一样翻来覆去,高跟鞋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空寂地咚咚作响,一切都像往日那样嘈杂平常,周始听了一会,忽然睁开眼睛打开了灯。

他在雪亮的灯光下观察他的右手。他的右手骨节清晰分明,手背上有凸起的不甚显眼的青筋脉络,泛着山峦一样的幽幽青色。这是一只已经具备了男性力量的可以扼杀别人生命的手。

为什么今天白天的时候他会险些将朴敏锡掐死呢明明他的脑海里存在着一条不得伤害人类的准则。他那时候头太疼了,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丁点印象,短暂的记忆空白就像是他的身体暂时被另外一个意识接手了似的,无从回忆。

周始没再继续想下去。他换好衣服,出门去粥店买了参鸡粥后搭乘地铁去了黄仁昊所在的钟路区警察厅。

他到的时候警察厅门口的示威家属还没走,他们举着牌子静坐在那边,面容沉寂肃穆地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周始拎着粥走进去,刚进门就碰见了黄仁昊的固定搭档尹胜贤。

正耷拉着眼皮搅拌速溶咖啡的尹胜贤看见周始后伸手给他指了个方向,随后小声说了一句,“前辈刚合眼,我们大概半个小时后还有个会要开,你脚步轻点。”

周始点了点头,同样压低了嗓音道,“我知道了,谢谢。”

尽管周始的脚步声很轻,但他一走近,趴在堆满件的办公桌上休息的黄仁昊就立刻抬头睁开了眼睛。黄仁昊伸手揉了一下发僵的眼皮,在坐直身体看清周始的脸后才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俊昊,你怎么来了”说着他的视线就向下移到了周始手中提着的外带粥上,“专门过来给我送粥喝的”

周始将纸袋里的粥拿出来。他拆开包装又用店家赠送的湿巾将一次性塑料勺子擦干净递到黄仁昊的手中后才道,“嗯。快趁热喝吧。”

及时打包送过来的参鸡粥还冒着腾腾热气,入口鲜香软糯,黄仁昊微微泛酸的胃部很快就变得温暖熨帖起来。他看着眼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喝粥的弟弟轻笑了一下,“行了,我已经喝到粥了。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俊昊你快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见周始没有立刻应声,思忖了片刻后试探着问道,“怎么了俊昊,你是不是有话想要和我说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即便眼前的人面上表情毫无波动,但黄仁昊还是敏锐地察觉出对方和平时的样子比起来有点说不出的不同。

周始犹豫了一下,说道,“哥,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答我。”

意识到接下来的问话可能会和对方今天的不同有关,黄仁昊立刻出言保证道,“你问。俊昊,只要不是机密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

得到承诺的周始便直视着黄仁昊的眼睛轻声问他,“哥,你杀过人吗”

黄仁昊闻言一怔。他面上表情不变,心里却悚然一惊,短短一瞬间脑海里就涌现出了好几种不该涌现的危险想法。“曾经在追捕逃犯的时候开枪、射、杀过。”回答完后黄仁昊尽量语气平静地追问道,“俊昊,你为什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呢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如果真的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的话,你可以和我说。无论是什么事,哥都会帮你的。”

周始闻言抿唇轻笑了一下,“哥,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里可是警察厅啊。”他说完见黄仁昊眉心依旧紧紧蹙起,便放缓了声音宽慰道,“哥,你别担心,我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情。行了,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走了。”

在周始转身的时候,黄仁昊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顺便透透风。”

走出警察厅大门的时候黄仁昊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俊昊,你刚才究竟为什么会突然问我那个问题”

“我就是突然有点好奇杀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夏季的空气又热又闷,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呼啸而过的时候扑来阵阵热流,只有偶尔吹来一阵夜风的时候才让皮肤稍稍得到一丝凉意。周始看着身侧黄仁昊因为过度熬夜而泛起乌青的眼眶,轻柔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荡进夜风里,“哥,你别担心,我没有想要杀人的危险想法。”

经过路灯的时候澄黄色的灯光寂寂而落,黄仁昊的脸孔一瞬间被照亮成了暖色。他眉间的褶皱终于慢慢舒展开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轻得宛若一道叹息,“那就好。”

快要走到地铁口的时候黄仁昊停下了脚步。他定定地看着周始年轻的还没有被时光和生活染上刻痕的脸,轻声道,“俊昊,一般情况下,杀人是会让人背负上罪恶感的。但我是警察,执行任务的时候肯定避免不了会遇到一定需要开枪的时刻。而那个避无可避的时刻一旦到来,我就会告诉我自己,杀死那些人不需要有负罪感,因为他们都是犯了罪的无可救药的人。蛆虫一样的渣滓死掉只会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更加整洁干净不是么如果非要说感觉的话,对我来说,那是一种类似于将脏乱的房间重新整理干净的感觉。”

周始无法理解黄仁昊所说的和整理房间划上等号的杀人感觉,思索了两秒钟后道,“听上去很平常啊。那如果哥杀的人不是那些被追缉的罪犯,而是我,感觉应该会有所不同的吧”

在听清楚周始话语的那一刹那,黄仁昊大脑瞬间空白。他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烈焰又像是置身于冰水之中,明知道对方的假设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只是试着设想一下他的心底就传来一阵摧胸破肝似的疼痛。

黄仁昊怔怔地盯着周始那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说出了什么话的平静无波的眼睛看,过了好几秒后他才回过神,涩着嗓子说道,“俊昊,没有这种如果。你不要做这种假设,哥永远不会朝你举起枪的。”

周始察觉不到黄仁昊此时心中的钝痛,闻言只是轻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也永远不会朝哥举起枪。哥,你就送到这里吧,我走了。”

黄仁昊站在原地脚步一动不动地目送周始一点一点远去,等到对方那单薄瘦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他这才想起来松开不知什么时候紧握成拳的手。手掌张开,上面大面积都是因大量的枪、械、重复练习而留下来的厚茧,再一握,满手都是潮湿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