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主任教学查房的日子。一大早,刘大炮领着全部医生,医生们屁股后面跟着全体实习生,浩浩荡荡地杀向病房。

每查一个病人,刘大炮都要抛出一两个问题,问得实习生们眼冒金星背上发汗。他还特别讲究不偏不倚,每一个人都要问到,少数心思不在学习上的直往人群后面躲,却哪里逃得过刘大炮雪亮的豹子眼。

到了张厂长的单人套房时,刘大炮对王东问道:“你说说看,为什么要使用这三种抗生素,而不是别的。”

看着自以为谆谆教诲,实际上从根本上就错了的刘大炮,王东心里憋闷极了。

手术之后最常见的并发症就是感染,当时的通行对策是大量、联用抗生素,进行预防性治疗。

医生们总感觉病人全身上下爬满了细菌,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如果不狠狠地砸上手里所有的抗生素,来个海陆空全方位打击,就不能干趴下那些该死的小东西。

而且还有个著名的“喘气”理论,这个理论认为细菌很聪明,很有生存智慧,又会龟息大法,又会制造铠甲,一看抗生素来了,立马罩上铠甲抵御,万一抵挡不住,就躺下装死,躲避抗生素的追杀。

这一招还很灵,怎么着也能撑几天,等抗生素大军离开,它们喘过气来,又是生龙活虎好汉菌一条。

所以按照喘气理论,要么你就别用抗生素,用的话,就必须一直用,大量用,用到装死那些货装不下去,真的死翘翘,才能收兵。

更著名的是“实习生”理论。这个理论里的细菌就厉害了,它们比费爱军还肯学习,还善于学习。

前几次跟抗生素老师见面时,很多细菌姐妹都被辣手摧花,活下来的就开始思考:这个大魔王老师为啥这么厉害,为啥俺们在它手底下走不过三合呢?

于是下次见面时,它们或者把全身弄得滑溜溜的,让抗生素老师抓不住自己(靶位改变),或者把举着刀子冲入体内的抗生素老师拉出来(主动流出系统),其中最厉害的实习细菌,甚至可以造出足以杀死老师的武器(产生灭活酶),踩着老师的遗体冲向敌方城池——人体细胞。

这个理论的关键是学习的机会和时间。

如果抗生素老师足够多,细菌学生们一口气全被干掉,那它们就没有思考的机会。

如果抗生素老师们不麻痹大意,坚持不撤军,一直在体内杀杀杀,那细菌学生们就没了进化出力量的时间,只能被杀。

这个理论一直到几十年后还很有市场,现在的刘大炮们,更是将其奉为圣旨,一直把抗生素用到病人出院。

就算出院了还不放过,非得让病人带上抗生素出院,在家里继续杀菌。

造成的后果就是大量耐药菌的出现,导致无药可用。

王东犹豫了一会,答非所问地反问道:“刘老师,用三种抗生素是不是太多了?”

刘大炮诧异地看着王东,他不明白王东的意思。

联用三种抗生素,被称作常规三联,是手术后的常规操作,类似于数学的公理,无需考虑其正确性。

王东可不是连公理都不知道的学生,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大炮没说话,老豆抢先反驳道:“王东,你连常规三联都不知道?早期、足量、联用,这是预防术后感染的原则啊。”

“原则是会变的。抗生素使用过多过久,有很多弊病。”

“原则还会变?”苟建在一边呵呵地笑:“会变那就不叫原则了。王东,我发现你这个学生啊,对药物的了解太差了,很多基础的药理知识都不懂,你药理学的课怎么上的?作为老师,给你一个忠告:多看,少说话,正确认识自己的本事,认真听从老师的教导。”

王东没理他,对刘大炮说道:“刘老师,青霉素刚发明时,几万单位就足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现在我们常规用量是多少?”

60万单位,所有医生的心里都跳出了一个数字。这还仅仅是最基础的输液用量,碰到严重一点的,800万单位、1200万单位、1600万单位,甚至2000万单位都是可能的。

刘大炮若有所思,苟建冷笑不已,任你装模作样,常规三联都是所有医生公认的正确做法,这是你主动送上的机会,就怪不得我了。

“王东,我们说的是常规三联,少扯别的。现在是教学查房,不是你一个实习生胡说八道的时候。既然你连常规三联的意义都没搞懂,那就别查房了,自己去看,什么时候看懂了,什么时候回来查房。”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自己再回击,就算不得目无尊长了吧?王东这次不再客气,针锋相对地回击:“苟医生,你确实没搞懂抗生素的用法,回去看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选择。”

苟建一时气得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王东明明犯了这么明显的常识错误,又在这么多人面前,居然还敢反唇相讥,这厮的胆子也太大了,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在他愣神的时候,王东又对刘大炮说道:“刘老师,现在我们随心所欲地使用抗生素,可能一时看不出后果,但是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

刘大炮皱眉道:“这有些杞人忧天了吧?何况细菌这东西要么不杀,要杀就得杀彻底,不能给它们喘息之机,这是多少年多少医生总结出的经验,不会有错的。”

王东摇头道:“那是人类的傲慢导致的错误经验,在起初,这些经验看起来是对的,因为耐药菌的强大需要时间。但是它们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太久,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三十年,再这么无节制地滥用抗生素的话,人类一定会品尝到苦果。”

刘大炮兀自不敢相信,连连摇头:“危言耸听,危言耸听。”

张厂长虽然失血很多,但经过几天的恢复,已经有了点精气神。听着医生们激烈的争论,他不由担心起来,插嘴道:“刘主任,打断一下,我这用药,没问题吧?”

刘大炮肯定地答道:“没问题。”

王东也安慰道:“张厂长,我们说的和你的用药无关,不用担心。”

“哦。”张厂长不再开口,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待会就请省里派一位专家下来看看。

实在太可怕了,查房竟然能在病房里吵起来,这帮乡下医生的水平可见一斑。等专家看过了,认为能转院的话,我就马上转到省里去,不能任由这帮二百五瞎折腾。

唉,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开的刀,会不会给我留下什么后遗症啥的。现在正值厂里改制的重要当口,我要是没有一副健康身体的话,那怎么得了。

看着争吵着出门的医生们,张厂长惆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