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先去的是李家的工厂。

和顾怀当初在苏州用那个水产仓改建成的简陋厂房相比,这坐落在溪水边上的联排厂房显然进步了非常多,地方足够宽敞,环境也足够好,无数的工人从城内各个角落汇成人潮,井然有序地进入厂房,走到工位,开始一天的忙碌。

一旁陪着他的李明珠轻声给他介绍着如今的生产工序和成本,以及能产出的丝绸数量,聊起这些工人的待遇,很明显她听进去了顾怀之前在信上提过的那些建议,比钱塘其他的商贾都要好上太多。

在这个过程里顾怀还和一些工人进行了交谈,了解了一下他们的来历、需求,而他们也多是对李家有些感恩戴德,但正如顾怀想的那样,这些工人有很多都是因为无法维持之前祖辈那样的生产模式,才会选择变卖田地和家产来到钱塘进入工厂寻一条活路。

李家把工人当人看,所以自然能得到工人们的爱戴,可是在其他商贾的厂房里,这样的情况就变了。

就在离李家厂房不远的几条街外,顾怀亲眼看到了一些胡乱搭建起来的小作坊,他们学习着李家的生产模式,但没办法提供李家给予工人同样的待遇,那些工人们每天工作的时间甚至长达八个时辰,却换不来两顿饱饭,工作的环境也极为恶劣,面黄肌瘦的他们眼里充满了麻木,面对工厂主的鞭打和呵斥提不起一丝反抗之心。

这样的场景在整个钱塘随处可见,生意做得大一些的商贾,还多少顾忌些颜面,不愿意背上苛责工人的名声,但满地的小工厂主却不在乎这些,用他们的话说,就是--

“你们不干,有的是人干!江南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这种人剥削人的场景自古以来一直都有,但自从工厂出现,就变得更加直接更加血淋淋,顾怀和李明珠站在一家小工坊外面,彷佛神仙眷侣的他们和那些被苦难折磨的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有想过反抗么?”顾怀向一名工人问道。

工人麻木地抬头看着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李明珠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顾怀心情低落了很多,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听见他微哑的笑声:

“虽然这是个必然会经历的过程,但看到了还是会很难受--资产的本质就是剥削,贫富差距会一直存在,大部分人世世代代都无法翻身,而少数人却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其他人劳作换来的一切。”

后来他们又去了码头,看见那些在海面上起航或者归来的大船,顾怀的心情好了一些,远航的水手喊着号子,随船的商人清点着货物,晴朗的天空下落在桅杆上的海鸟,以及海上泛起的白潮都带着股浓浓的生命力。

“现在下南洋的航线,已经稳定的大概有七条,每次都可以发现更远的地方,只是海上风浪不稳定,所以哪怕是成熟的航线,也会出现船毁人亡的事情,”李明珠说,“但因为收益实在太高,一些在江南常见的东西运到外邦便能换来金银宝石,所以这两年跟着李家船队出海的商人越来越多,甚至他们自己也开始组建船队,开辟航线--只是对比下来还是李家的航线最安全。”

顾怀看着海面,沉吟片刻,说道:“倭国和高丽那边呢?”

“去那边的商人会更多一些,但利润也就越来越小,而且前些日子倭国好像发生了政变,新上台的将军有些排斥登岸的大魏商贾,说他们是来抢钱的,”李明珠笑了笑,“高丽那边会好一些,甚至他们自己也会派人来到江南通商,不过他们的船挺可怜的。”

总体来说整个海外贸易还是展现出朝气蓬勃的景象,这倒也很合理,江南发展空前迅速的丝织业需要找到倾销的地方,国内的消化能力有限,走陆路通商草原或者西域也没办法让供需达到平衡,而且费时费力,只有海运,只有连绵的船队才能把那么多的丝绸和其他商品全部卖掉,而且带着无数的他国特产回来。

但这只是暂时的,随着越来越多工厂小作坊拔地而起,生产总会过剩,丝绸一穿便能穿几年,这是如今海外贸易的最大项目,到时候外邦的消费能力下降怎么办?而且任何一个有远见的国王或者皇帝都不可能任凭大魏把生意无限制地做下去,比如那位倭国夺权的将军,就敏锐地意识到了继续这样和大魏做生意早晚要完。

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可避免的战争,用战争打开他国的国门,用掠夺和倾销来填补大魏越来越大的胃口。

顾怀突然问道:“劫掠的现象是不是已经产生了?”

李明珠顿了顿,点头道:“倭国和高丽的航线虽然也有,但不如下南洋遇到的海盗多,一开始的时候还不常见,但今年就多出来了很多,有些是做生意血本无归所以选择了劫掠其他货船,有些就是当地人做完生意后在海上截杀回程的船队--但只要配备了足够的护卫,总体还是安全的。”

“不,这只是个开始,”顾怀的声音凝重起来,“这才是真正需要在短时间内解决的事情,一旦放任不管,成群结队甚至依托海岛以劫掠为生的海盗就会出现,出海的人越多,海盗就会越多,到了后面,他们甚至会选择劫掠沿海。”

说到这个话题,李明珠想到了什么,她虽然觉得这只不过是件小事,但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最近已经有人在袭扰沿海了,尤以苏州和两浙居多,甚至会上岸屠戮百姓,只是人数不多,所以才没有引起官府派出兵力围剿巡逻”

顾怀猛地停住脚步。

他回过头,今天走了这么长的路李明珠从未见过他这么严肃:“他们的来历是什么?”

“和海盗一样,来历很杂,但其中好像有很多倭人,倭国的那位将军政变成功后,便有很多失败的倭人流窜出来,盘踞在航线上。”

顾怀的眉头蹙了起来。

倭人为寇,是为倭寇。

他对现在的倭国不算了解,因为根本没有了解的必要,如果不是江南的海外贸易牵涉到了倭国,魏辽在中原继续打生打死几十年可能都和倭国老死不相往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顾怀会无知地不把那些倭人当一回事,此时的倭国国内应该正处于极度混乱的战国时代,几十个诸侯国混战,比如刚刚李明珠提到的那位政变的将军,就应该是其中最大的诸侯之一。

那种混乱的世道,打赢的自然风光,打输的就只能跑路,倭国就那么大,土地又不多,自然灾害频繁,在这个年代除了开辟出来的聚居地其他地方实在不是人呆的,可以预见到随着战争的加剧,以及海外贸易的发展,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倭人会想跑到富庶的大魏沿海抢一把。

这是个比海盗更严重的问题,甚至是处理不好就会祸及后世的问题。

现在的倭寇可能还是一帮乌合之众,上岸抢一把然后在某个海岛上苟延残喘,但当他们发现原来比起回国内打生打死去抢一把大魏沿海更容易更盆满钵满,到时候数万倭寇乘着船跑来登陆怎么办?

必须把这种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一定要把他们杀怕,杀绝!

海盗、倭寇,江南面临的问题远比顾怀想象中的多,看来这一次,不是简简单单引领一下变革的风向就能解决问题了,归根究底,还是得靠手里的刀子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