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是个有骨头的。

事已至此,既是路瑞金回头就捧了百两足银亲自送来家里,还同桑振元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我又不是头顶上没瓦片儿,这银子且给家里头权时救急,田宅的事儿日后再说……”

孟氏也就再没甚的可流连的了。

当即请了陈顺元同陈先生为中人,丈量四至,将运粮河边的桑田,还有计基地墙垣后路阶沿在内的房屋,俱都白纸黑字的一一写明了,黑墨画押,绝卖与路瑞金。

随后虽说路瑞金还是那句话,绝口不催他们哪怕一声,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一如既往,都是怜惜他们一家子骤逢巨变,病的病,小的小,着实不易,所以特地优容他们,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直到找到落脚处。

总了归齐,一句话,他不急。

可话是这么说,孟氏在陈顺元的相帮下很快找到下处后,哪怕还没十分归置好,还是当即拖家带口地腾空了屋子。

也算是银货两讫了。

村上人看着不免唏嘘。

骨头硬自是没甚不好的,总比软骨头轻骨头来得强,可谁都不晓得从来利落爽气的孟氏这把骨头这样的硬。

未免也太硬了些,且硬的也实在不是地儿呀!

何苦来哉!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软和些又何妨,索性就这么大大方方的住着,他路瑞金大话儿都说出口了,难道还好意思把人往外轰不成。

“你啊,就是太实诚!”同孟氏素来交好的凤仙姨点着孟氏的鼻子,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可不是,既是他路瑞金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何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卖他的乖好了。”翠荷姨也替她不值。

到底实惠落在自己身上才是真,何况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想想孩子们,想想还躺在床上的桑振元不是。

那老屋,哪里是能调理人的地儿!

老姐妹们的好意,孟氏不是不理会,只这话儿她真没法儿往下接。

还是那句话,既是路瑞金捧了足银来解了自家的眉之急,这个恩,自家就该记。可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住着也没甚的意趣,说不得夜里都要睡不安生的。

只搬家容易,饶是一应家当并不少,架不住过来帮忙的乡亲更多,桑姓人自不必是说,董姓人也都来了,三下里一分派,半晌午就将大屋腾空了,倒是惹得路瑞金着实唉声叹气了一番。

最后又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几句不忍辜负桑家好意的话儿,黄历都没翻,他们前脚搬出去,他们后脚就搬了进来。

更叫村上人揪住了好一顿排揎。

当然,手印都按了,路家搬是不搬,又是甚的辰光搬,都不关他们家的事儿。

不过人同家当倒是搬了出来,可想要彻底安顿下来,却不易哉。

旁的不说,只说俗话就有民以食为天的说法,又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哪一桩不跟灶台相关,又有哪一件是不繁琐的。

这间老屋倒有规规整整的一明两暗三间房,却连个灶台都没有,更别提灶间,倒是堂屋当中有一方残留下来的火塘印迹。

这是山里人家老早的惯俗了,又能取暖又能做饭,如今也有人家用惯了火塘,不支灶台的,桑家自来没使过,还得另起炉灶。

偏偏连日里日头躲了起来,上半晌大伯倒是支了口土灶,可灶膛烟囱干不了,这就不能用,只得又在屋外盘了个痕灶先应付着。

所谓痕灶,同土灶又不同,不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也不是用石头、土块或是砖头架空的,更不像火塘就地挖的。而是用整把的茅草和着踩熟的烂泥,先在当地圈出灶底,再从灶底一圈一圈往上盘成的,灶头底小口大,做成以为略微阴干,再划出灶门,就可以生火做饭了。

因着边上有茅草箍起来的一道一道的痕迹,就叫了“痕灶”。

方才桑硕还在同灵璧商量,想来今儿晾上一晚,明儿就能干的差不多了,只是灶门要冲哪儿,却得好好想想。

并痕灶没有出烟道,也没有烟囱,一旦烧起来,不但四处都是烟,火星子还直蹦。

灵璧也觉着这点子小事,就不必再劳烦长辈了,又同桑硕商量着,里里外外的泥地都用搧板捶过了,不但光洁,等闲也不会长草了。可既是有这么大的场院,虽说高高低低并不平整,瓜菜还是要种上些,看看是不是能见缝插针地撒些种子……

正说着话儿,孟氏过来了,却是劈口就让他们去学堂。

除了桑础,有一个算一个,俱都懵了。

他们根本就没想起来过这桩事儿。

家里头出了这样大的事儿,这心里头乱七八糟的就没消停过,哪有闲工夫惦记自个儿。

这趟搬家,孟氏要照顾桑振元,桑硕天天在外头吊丧,桑础则被太湖带在了身边,行李几乎是灵璧一手收拾的,家里的那些册房还是由灵璧亲手装的箱,饶是这样,心思也根本没往那上头拐一下。

眼下孟氏倒是帮着他们记起来了,可兄妹俩反而更懵了。

家里都这景况了,娘这意思竟是还叫他们念?

孟氏半晌没听到回应,借着微弱的烛光定睛一看,还有甚的不晓得的,当即唬了脸,手指头都快戳到桑硕脑门上去了:“怎的,不想去?想得美!老娘束脩都交了,你们两个小冤家要敢不好好念,看我怎的收拾你们!”

至于明年的事儿,明年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阖家在一处,她就不怕!

送走孟氏,灵璧同桑硕面面相觑,正高兴到要跳脚的太湖一见他们兄妹脸上并无喜色,笑容渐渐褪去,半晌,拉了灵璧的手,有些不解地道:“这是好事儿呀……”

经了事,她才知道,再没有比安安稳稳念再好的事儿了。

灵璧没有说话,夜里头躺在床上,听着房梁上窸窸窣窣的动静,眼睛瞪得老大的,心里却是超乎想象的平静。

甚至于嘴角的小梨涡都一点一点浅了下来。

翻了个身,双手合十拢在耳边,她怕是做定了娘口中的“小冤家”了。

还想着大不了让娘捶两记,反正也不疼,天还没亮,房梁上的窸窣声还没消停,外头就有人来捶门,说是陈顺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