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的,让一让,让一让,听到没有,都给老子让开!”

一扁担宽的蜿蜒石板路上,四个高矮胖瘦不一的黄泥人正抬着一扇木板,深一脚浅一脚的往码头方向奔。

根本就是从烂泥塘里爬出来的,裤管滴滴答答往下渗着水,一脚就是一个泥水印的陈顺元,一壁跑口中还要一壁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已经有好几个村上人被他鬼魅般的模样骇得脚下一滑,跌下了石板路。

陈顺元哪还管的上这些,满脑子两只剩下推了他一把,却把自己推上了门板的桑振元。

偏生既怕颠着他,不敢跑快,又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他已经死上一百回都不嫌多了,哪还有命来赔他!

心急如焚,抬着门板的手都哆嗦了起来,手上已经凝固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鲜血混着泥浆沿着手臂蜿蜒往下流,却不自知。

“对不住,对不住大家了,麻烦借光,多谢了,多谢!”就听旁边一管哪怕喑哑都难掩稚嫩的声音在不住地同人赔不是。

鼻头一酸,心肠一下子软和了下来,话到嘴边也跟着柔和了起来:“借光,借光,都让一下……”

“借光,多谢!麻烦借光,多谢了!”同陈顺元并排抬着另一侧门板的桑硕在跑了一里多地儿后,此时已经全凭一口气在撑着了。

手背上的青筋早就爆了起来,一路蜿蜒到上臂,喉咙口好像糊了一大团烂泥,旁的甚的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木头人似的给沿途让路的叔伯婶娘们道谢,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桑振元僵得不能动的双腿。

心头一痛,眼泪又要落下来,就听到身后妹妹的声音,赶忙使劲儿地闭了闭眼睛,把眼泪憋回去。

他是男人,他不能哭!

双手紧紧抓住门板边沿,亦步亦趋地跟着桑硕的灵璧也没有哭。

她已经不记得惊天霹雳当头落下时是怎样的魂飞魄散,不过,自她看到身陷淤泥却不忘朝她笑的桑振元的那一瞬起,她就没有掉过一滴泪。

她没工夫哭。

起初还好,淤泥刚刚没过膝盖,桑振元在等待大伙儿搭救的辰光,还有心情告诉她:“是爹大意了,方才爬上来就隐隐觉得脚底下发软,就是没有多想,等到觉得不对劲,已经有一把子力气猛地把我往下拽了……”

说时迟那时快,等桑振元完全回过神来,他已经陷进沼泽似的淤泥里无法自拔了。

被桑振元完全出于下意识推开的陈顺元愣了一瞬后,也不晓得哪来的那样大的力气,扑过来就要拉他,桑振元自己也在蓄力挣脱,却发现只要一动,人不但不会往上,反而会越陷越深。

这情形让两个老把式猛然醒悟过来,桑振元一把撇开陈顺元的手,生怕再将他拉下来垫背,自己更是一动不敢动,唯恐越陷越深。

天阴沉沉的,没出日头,微风都能吹起丝丝的凉意,只穿了身中衣的桑振元陷在淤泥里,还要稳住自身核心,尽量不让自己越陷越深,不免体力不支。

偏偏被陈顺元一嗓子喊来的好几十壮劳力根本束手无措。

连日的雨水,早就把黄土浸润了,甭管是用铁锹挖,还是徒手扒,不但没法把桑振元身边的淤泥清理掉,反而动不动就会引起更大规模的塌陷,很快就连他们这些人的落脚之地都没了。

桑振元却等不得了,之前下半身还能感觉到彻骨的疼痛,这会子倒是不痛了,可他非但没有庆幸,反而警醒了起来,怕是已经没有了知觉……

没有办法,只能自己挣命。

一下一下的作劲儿,把自己插在淤泥里的身子倾斜过来,先把一条腿拔出来,好让自个儿能把身体压在黄泥上匍匐上前,就这么一厘一毫地把自己从淤泥中抽离出来。

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等他好不容易能够爬出来,膝盖已经打不了弯儿了。

所有人心里都是咯噔了一记。

其实现在想来,陈顺元觉得自己确实感觉到过桑振元说的那种瞬间的力量,不过被桑振元推开后,也就逃过了一劫。

却完全没有死里逃生应有的激动。

尤其听着灵璧一声一声地唤着“爹爹”,求他不要睡……他这心里,宁肯躺在门板上的是他自己。

心里煎熬的都快跳不动了,忽的看到近在咫尺的码头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张口就要喊,可名字到了嘴边,就是喊不出来,只好“哎”了一声:“那谁,那穿绿衣裳的,赶紧先给桑老大腾条船!对,我说你呢,快点儿!”

这一声震得所有人都怔了怔,就连桑振元都舔着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第一个看到的就是灵璧的面孔,不觉地扯出一个虚弱到几乎寻不着踪迹的笑容来:“乖乖,别怕,爹没事儿,爹心里有数儿……”

顶多就是坏了腿……

“是!爹爹不会有事儿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灵璧咬紧下唇,不住地颔首,语气坚定而有力。

桑振元艰难地点了点头,去看桑硕:“有你董三叔在,你留在家里看顾弟弟妹妹,等你娘回来。”

咬紧牙关的桑硕没有作声,也说不出话儿来,灵璧已是斩钉截铁地道:“让哥陪着爹,我领着弟弟等娘回来!”

桑振元没能拧过心肝肉,被董老三背上叫陈顺元一嗓子腾出来的小木船,桑硕二话不说跳上去抱了他的腿,随后董老三摇橹,桑家隔房的五个壮劳力拉纤,将这条木船拉得脱弦之箭一样向镇上飞去。

早已脱力的陈顺元正要一屁股坐下来,余光看到灵璧。

小姑娘腰板挺得笔直的,脸上却唰地出现了两条明显的痕迹,混着脸上的灰尘同干涸的黄泥,很有几分滑稽,陈顺元却笑不出来,咬着牙同她打包票:“放心,丫头,你先家去,伯伯不会让你爹有事儿,不会让你家有事儿的!”

灵璧扭过头来,笑着给他磕了个头,随后爬起来,把手扩在嘴边,朝着运粮河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朝天借风:“喔啰啰……喔啰啰……”

跟在她身后的太湖一愣,紧跟着喊了起来。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小黑点儿,姐妹俩方才收声,相携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去。

桑础仍旧寸步不离地守着鸡婆,看到灵璧,猛地站了起来,瘪了瘪嘴,就要哭。

虽然不知道究竟出了甚的事儿,却知道是出事儿了。

灵璧走过来抱了他,又心情复杂地摸了摸伏在窝里的鸡婆:“你乖,爹娘很快就回来了。”

只这一句,却是直到黄昏辰光方才兑现。

而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中,越来越多的人家再也等不回他们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