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一片夜间的山林,山势陡峭,林间弥漫着雨后的雾气,缥缈无定,姜婵随手折下一截草叶凑到比肩闻了闻,有青草的苦涩气息,这场梦做得很逼真,与实景已经毫无二致。

林深缥缈,山月朦胧,苍苍山阶,与入梦的人,安逸寂静。

有风微微,吹动林间草木,一滴雨露被拂动,坠入姜婵手心,凝而不散,映照山月凄冷。

“你好像并不意外。”说话的语调显得很稀奇,语气上扬。

姜婵将手往上一托,雨露浮空而上,碎成一片流光,如夜鸟归家,没入山林雨雾深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至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邀人入梦这种事听起来玄乎又高雅,人家专程来装这一波,那她必须给这氛围给营造好了,要论玄乎,没有谁可以比庄子更玄乎,做一个梦都可以让后来学者历经几千年仍然在孜孜不倦的研究,堪称大忽悠之最。

对方闻言大笑,听起来颇为开怀,林间缥缈的雨雾逐渐收拢,在一截青松枝上化出一个人形,白发灰瞳的少年屈膝坐在枝上,支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一角不全的华胥梦而已,焉能与梦境之主庄帝比肩?小姑娘年纪不大,拍马屁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得很。”

姜婵笑吟吟的接上:“前辈过谦了,庄帝传承不存,造梦之术已绝迹世间许久,今日得见,着实令晚辈大开眼界,惊叹不已,前辈又何必自薄?”

大司命眉头挑得老高,得承认,这马屁虽然明显得不要再明显,但拍得他非常舒服就是了。

马屁已经拍到位了,再拍就要起反作用了,于是姜婵将话头转到正题上:“不知前辈找我有何事?”

人都在东皇阁内,大司命要见她招呼一声就行了,还刻意把她拉进梦里,避着所有人,这就让姜婵十分好奇。

大司命从松枝上落下,原本山石崎岖的松下突然就变成了一片平整的石地,山月穿过树影,流泻一地。

大司命的眼睛生的奇特,浅灰色的瞳孔在此时与山月快融成一个颜色,他就这么看了姜婵许久,有种在看稀奇的探究,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怪异,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好久,神情奇异。

这目光看得姜婵有些发毛,好像她是什么奇怪又难以捉摸的东西,大司命的目光犹如一个充满求知欲的科学怪人,好像下一刻就要把她大卸八块拆分后放在显微镜下研究。

好在这样的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许是察觉到了姜婵的不适和抗拒,大司命收回目光,闭眼沉思良久,道:“你过来。”

说实话,姜婵现在有点想跑,大司命太奇怪了。

可惜没等她付诸行动,大司命的身影突兀的闪至身前,无奈道:“你别怕,我本意不在害你。”

一只手从袖袍中探出,覆上姜婵的头顶,姜婵顿时一惊,本能想要反抗,可随着那只手落下,似有无数柔和的灵流没入体内,不含恶意,却稳稳的制住了她体内即将暴起的内息。

灵光如海,漫漫流升,朦胧间,似有古老的吟唱声传来,低沉暗哑,幽远苍朴。

姜婵一怔,随即放松下来,这是传法之术,且给她的是一道品阶极高的术法,于是闭目凝神,全心承接。

山月依旧凄清,林深雾重。

接收完最后一缕法则,姜婵依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大司命传给她的术法,名为《灵神引》,说是术法,但更类神通,修成可控人神魂,令人防不胜防,但由于此术直接修炼于神魂,此番接受下来,未被刻意锤炼过的神魂就容易不稳。

当日她初见大司命时神识暂无的状态,便是因此术而来,当日大司命并无意施展,只是修为已成,一举一动自带道韵,随时会对身边的人造成影响,但绝非故意为难。

东皇阁传承中,大司命掌命运生死,最为神妙,因其占天之能,与天地道则最为相近,虽看似神秘莫测,但窥探命运最易因果沾身,越是修为强大,这种影响会越深,是以不宜与太多人有来往交集,历代大司命皆是离群索居,独自居于摘星阁,深居简出。

犹如灌了浆的脑袋晕的七荤八素,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还是觉得脚下在打飘,形如喝了假酒。

“姜婵谢前辈赐法!”神识稳定,姜婵躬身行礼致谢,暗自琢磨,接受了这种传法,按理说她该拜大司命为师,可一谈起拜师,她就立即想到下界瑶台宗的云霓,是以稍稍犹豫了一下。

行礼至一半,被大司命所阻,姜婵略一愣神,眼前的白发少年神色认真,盯着她道:“你不必拜我,也无需称我为师,我传法与你,是要与你谈一笔交易,你应下,那你我便无任何因果牵扯,你不必心有介怀。”

姜婵精神一震,道:“前辈请讲!”

大司命道:“你今日承我传法,欠我东皇阁一桩恩情,若来日东皇阁需要你之时,你需还我这一桩因果。”

姜婵听得心头一跳,她很想问问大司命到底占卜到了什么,才需要他以灵神引为交换,与她定下一桩存在于未来的交易,他又如何笃定她可以做到?

虽心有疑惑,但她也深知此事不宜再问,占天师最忌泄露天机,否则便会遭致天谴,大司命现在说的,应该已经是他能出口的极限了。

“好,我应下了,日后东皇阁若有所需,姜婵必倾力相助!”姜婵答应了,疑虑虽有,但总不能因为前路不明,便停下脚步原地打转,她还有伙伴等她去救,有更远的前路要走,不能停,也不想停。

她接受了东皇阁的庇护,小胖的沉睡禁咒也是大司命所解,虽是因肖潜的缘故顺便把她带上,但受益就是受益,不分主次,如今她又得了大司命的一份传承,就算大司命不说,她也一定会记东皇阁一份情,日后若有危难,她帮忙也是应有之义。

见姜婵应下,大司命的神情也放松下来,负手抬头看向头顶的山月,轻叹一声:“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我非仙人,也无法授你长生,姜婵,记得你说的话,我这一脉占天卜命,与天道交织,此间因果最深,来日无论你走的多远,且勿忘了今日的承诺。”

“晚辈记住了,永不相忘,”姜婵答道,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只是,前辈为何选我?”

一个连圣王都不是的修士,就算她比同辈出彩一些,在大司命这等修为面前,也依然还是不够看。

大司命忽而大笑起来,转过头来时目光湛湛,亮得惊人,不回答她的问话,反而问了她一句:“你看过自己的命相吗?”

姜婵摇头,命相是指一个人的命运轨迹,除了高阶占天师能模糊的看到一点以外,寻常人是看不到的,她又不修占卜之术,当然看不到。

大司命颇为遗憾,又有些隐隐的兴奋,神情奇异:“其实我也看不到你的命相。”

说完就盯着她看,好像很期待她的反应。

姜婵眼角一抽,知道自己捧哏的时候又到了,于是适时的做出一副大受震惊的神情,脱口而出:“这怎么会?!怎么会连前辈你都都看不到?我的命相出问题了吗?”

大司命显然非常满意她的反应,肉眼可见的更加兴奋:“我试过回望你的过去,结果是一片空白,追溯不到根源,我推演你的未来,然而你的未来居然是一片虚无!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命相!过去未来皆不见,你好像就凭空出现的一样!”

“你知道上一个出现这种命相的人是谁吗?”大司命激动地白发乱舞,双目烁烁,“是燕长生!三千年战力第一的杀心神王燕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