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歇领命,刘祯满意,笑着挥手让其落座。自己则再次举起酒盏站起身:

“过去一载,西齐算不上事事顺遂:水患流民、甚至还有人祸。有人说,天降灾,是因人心不正。若正德行,便会得天庇护。但本王私以为,事在人为:若不自助,何来天助?

“今日在座都是本王知己,知我刘祯从入宗祠、继位那日起,别无所求:但愿西齐太平。而西齐何以安?靠的不只是我,更是诸位!诸位是百姓所仰赖之人,是社稷所倚仗之人,是真正能使西齐太平昌盛之人!

“薄卿说昨日血泪,我幼时也经历过战乱和饥荒;我的父亲、西齐的先王也曾因力战九泽身负重伤、九死一生。我们的先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创立西齐;我们的父兄浴血奋战、励精图治,守护西齐。而现在,这份职责已落在我们肩上。

“都说帝王图千秋万代,可我也只百年身,何需求千秋万代?你们在座又有谁,能活着看到千秋万代?”

刘祯说完这句话笑起来,群臣也跟着笑起来。

“我刘祯是爱才之人,愿得贤相通谋、良将行师,望朝中杜绝雍蔽、境内上下一心;但我刘祯也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我不求百年千年,只想用我这一世,与诸位一道,守国之太平、守百姓无恙!”

西齐王一席话讲得真挚热烈,座下臣子听得慷慨激昂。甚至连陆歇都有些动容,他想,若我不是祁王的人,会不会也愿与他“一道”呢?

夜已深,人人面上染霞。

巡狩之事既定,刘祯便独酌不语。

帝王既不说话、也不宣布宴席结束,于是一众人继续推杯换盏。

这时,一位内侍悄然进入前殿,由褶皱掩护的浑浊双眼四下一看,从深邃的侧道快速行至刘祯身边。

这是刘祯身边的老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信号,即使行事低调,依旧引人瞩目。因此,宴上之人看似觥筹交错照旧,实则各个都将心思分了些出来,紧紧追随在老内侍身上。

只见来人伏在刘祯耳边说了句什么,霎时,年轻的帝王重蓄精神,急急吩咐;待人退下,整理衣衫,朗道:“诸位无哗。今日,我西齐还有位贵客前来。来人,赐座!”

诸人不解,左顾右盼。

就听门外一声宣。一位身着暗红袈裟、头戴佛冠、手持禅杖的老者从暗夜行进明堂。

僧人不算高,脊背有些佝偻,步伐扎实沉稳;白须悬垂、面颊红润,鲜少有皱纹所覆之处;眉目慈善、舒展,但细看,目光又异常坚毅。他并不跪拜,对此刻已离座上前的刘祯施一礼:“西齐王,老朽多有叨扰。”

“长老免礼。”刘祯从高位行至殿前,单手搀扶起俯身行礼之人:“快请!”

国君殷切,众臣自然也礼迎来人。陆歇与群臣一样施礼,然待抬头一看,心下吃惊:这位“长老”正是三悔圣城讲师、临南的“守门人”、夕诏的收养者——夕染。

临南是宗教国,由国都昼辞城中八位大司命共同治理。夕染现在虽只位列长老之位,以职权来论,比少司命尚要矮上一级。不过他又与其余11位长老不同:他曾主动请辞大司命一职,且多年在圣城三悔讲学布法,追随者无数。

夕染固然在四国中声誉斐然,但对于其他国家来说,临南本身是个神秘却没有过多诱惑力的国度。

临南是一座瀛岛,与另三国距离较远,不具备战略优势。国土面积居四国中最小,多年来自给自足。它不招惹是非、也不参与外族事务;自其召回各地僧人后,意志的延伸彻底断绝,几乎淡出了大陆版图。

小国。重臣。

所以,虽说这是临南“闭关锁国”30年来,头一遭正式派出长老级臣子出使他国,刘祯的热切也显得有些过度。

不过,陆歇所在意的不是此事:他早知夕染来到印芍。只是,祁王也曾百般差人与这位长老取得联系,却终未得回应,如今他却成了刘祯的座上宾,这算是何意?

两人坐定,臣子们才跟着落座。

夕染再次主动道谢:“多谢王上允我等入境。多为打扰,还望能多多担待。”

“长老客气。夕染长老能出使西齐,是我西齐荣耀。想当年,我西齐与另两国一同登门,就盼望贵国能敞开国门、布施众生以法度,却未能成。甚至还……还……”说到此处,刘祯摇头摆手,似乎十分歉疚。

“西齐王,过去之事了。”夕染微笑应着,却有意阻止刘祯讨论“当年”之事。

三国曾共同赴临南?陆歇记得自己的父亲似乎也曾奉命前往过临南,但那时自己才一、两岁,也是后来有所听闻,并不确定所指是不是同一件事。

“对对!”刘祯赶忙应下:“如今甚好!今日在座没有外人,长老远赴我西齐,有什么需要之处,尽可提出。临南此行,本王当全力配合。”

老者感激:“王上让我等入国境、允我驻扎印芍已是恩重。临南定尽所能,早日将亡命之人逮捕回国、接受处罚。”

刘祯点头,以茶代酒与夕染共饮,继而深入:“不瞒长老,印芍乃我西齐重镇,皇室忠烈尽安于此,本王绝不允许心怀不轨之人打扰我先祖清净。长老此行,不仅为临南,实则也为我西齐。所以本王需要确认一事,若长老知晓,还望能够据实相告。”

“王上请讲,老朽自当知无不言。”

“贵国所追捕之人所犯何事?”

“此人盗走我临南一圣物。”

“此人与该圣物是否会对民众造成危害。”

“这人应已知晓自己被通缉,四处逃窜,不过他的目的在于圣物,该不会主动伤人;至于圣物本身,常人执此物不能全然发挥作用,因此对周遭无害。”

刘祯本想点头,却突然反应过来,追问:“那这位亡命者,可是长老口中‘常人’?”

问到此处,夕染停顿了。半晌,老人面容忧虑却诚恳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