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引人注意,方刚要了个最便宜的小单间,五十元一晚。其实他也知道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但就是心虚,希望越低调越好。晚上八点,方刚这才再次出来,叫出租车来到舒大鹏家的路口。当年,方刚、舒大鹏和泰国仔的家都离得不算太远,七八百米左右,全都是那种成片的平房,我国后来在旧房拆迁改造时称之为“棚户区”。他发现,这两条街区仍然是这种棚户区,虽然是夜晚,但却十分亲切,因为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哪里高,哪里低,哪里有小巷,哪里有公共厕所。现在还是这样,但变化是,当年有小卖店的位置基本都没有了,而在另外的位置出现不少新店,小超市、美发店、网吧、奶站……

虽然天黑,但这片居民区却很热闹,不少店铺门口还有中老年人在围聚下棋。年轻人坐在自行车上聊天,小孩子来回奔跑打闹。方刚心情格外激动,双手都在抖,似乎又回到十一年前了。

走到舒大鹏的家,进入小巷,右数第四家就是。他家有个极小的院,只有不到三米宽,方刚看到院里房子的两扇窗户都开着,其中一扇是舒大鹏的卧室,从里面透出亮光,看来他在家。舒大鹏跟父母同住,方刚觉得不能直接进去找。这家伙肯定不会告发自己,但难保他父母也不会。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在旁边找了两块小石子,隔着院墙扔向舒大鹏的卧室。

石子“啪”地打在窗上,方刚躲在墙边,看到穿着白色篮球背心的舒大鹏把头探出去,方刚干咳一声,但没露脸。没多久屋门被推开,舒大鹏站在门口问:“谁?”

方刚再次干咳,然后就走。能听到身后舒大鹏走出院子,方刚站在小巷的拐角处朝他招手,黑天看不清脸,舒大鹏又问:“你是谁?干什么?”

“是我。”方刚压低声音。

舒大鹏又问:“谁?”方刚心想这家伙真是一根筋,干脆转身就走。舒大鹏在后面紧跟,快来到街上时,闪身躲到旁边,当舒大鹏走出来时,方刚在后面先伸手捂住他的嘴,因为这家伙不光性子直,而且嗓门大,容易惹人注意。没想到舒大鹏右手向后一个肘击,狠狠打在方刚右肋,他顿时疼得眼前发黑,似乎感觉全身的肋骨都断了,不由得弯下腰,手也松开。

“我靠,我叼你老母!”舒大鹏转身还要动手。

方刚连忙抬左手,做出“停”的手势:“是……是我!”

舒大鹏问:“你是谁?”方刚疼得直咧嘴,抬起头说我是方刚。

“方刚是……”舒大鹏话说一半,顿时又想起来,“什么?你是林刚?”

他的嗓门简直比送牛奶的商贩叫卖声还要大,方刚连忙低声说:“小点声,笨蛋!”

舒大鹏凑过去看,见果然是方刚,激动得不行,一把将他紧紧抱住:“真是你啊,哥们,我没做梦吧?”

方刚简直要被气死,又说:“你他妈的就不能小点声吗?”

“为什么?”舒大鹏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你是怎么回来的?也没给我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啊?哥们,我可想死……”方刚马上又捂住他的嘴。他当然知道这个从小玩到大的舒大鹏心直口快,没什么心眼,可没想到居然直到这个地步,令他无语。

舒大鹏用力把方刚的手给掰开:“总捂我的嘴干什么?”

方刚低声骂:“你他妈的就不能长点脑子,说话非要这么大声叫?怕别人听不见?”舒大鹏说那有什么,别人听见又能怎么样。方刚说:“废话!我当年为什么跑路,不是犯过案子才逃的吗?现在被人知道我回来,你保证不会传到公安那里去,你保证不会有人告发?”

他这么一解释,舒大鹏立刻明白:“靠,我都把这件事忘了!”方刚恨恨地说你就是个猪脑壳,他妈的刚才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我肋骨可能要断。舒大鹏连忙给他查看身体,好在并没断。

舒大鹏扶着方刚往外走,两人经过三个路口,进到某卤味店。方刚惊讶地看到,这家卤味店是他从小吃到大的,他在1992年跑路的时候,这店就已经开了近十年,远近著名,没想到现在居然还在,而且连店面都没怎么扩大,牌匾也依旧。坐在店里,店老板已经换了人,舒大鹏笑着说,现在的老板是以前老板的儿子,子承父业,味道完全没变。

“完全没变……”方刚喃喃地道,心想,真的什么也没改变吗,至少他自己已经改变了。舒大鹏让老板切了盘烧鹅、一盘五香花生米和一盘卤鹅肠,再要了两瓶红荔牌的红曲米酒,这也是他当年和方刚还有泰国仔最爱喝的酒,配卤水最棒。

看到这几盘熟悉的菜,和这两瓶喝过不知道多少瓶的红曲米酒,方刚百感交集,眼眶也湿润了。他是个性格坚强的人,要是换成别人,可能早就要哭出来。店老板拿小碟和酒杯过来的时候,看到方刚这样,就问怎么了,舒大鹏嘿嘿笑:“他有十几年没回广东了,激动嘛!”店老板听说这个原因,又赠送给他们一盘卤鹅掌。

边吃边聊,舒大鹏告诉方刚,这十一年的变化很大,黑龙被方刚捅成重伤,虽然命保住,但脾脏被摘除,身体很差,收保护费的活当然无法再干,之前他也没什么大势力,更无产业和积蓄,所以道上也没人理,现在他比方刚还瘦,只能靠吃社区的低保救济过活;齐老板的走私电器生意不如以前,因为现在都看影碟,不但便宜而且也不用买走私货,于是他已经改行开始倒卖盗版光碟;之前地下赌场的老板去了澳门,好像在开小赌档;他自己在附近的商场当保安,月薪两千块,不高不低,勉强凑合活着,但因为长相不行、条件一般,到现在也没结上婚,还是光棍一根。

“真他妈的没用,”方刚喝了口酒,骂道,“到现在也没结婚?你是不是生理有问题?”

舒大鹏说:“当然没有,我经常去按摩。”

见店老板没注意这边,方刚悄悄从皮包中掏出钱包,给舒大鹏看自己的泰国公民证件和护照,把舒大鹏羡慕得不行,问:“什么时候给我也办一个?”方刚笑着说你有公民身份还办个屁,我这是没办法,再说要花好几万呢,而且名额难得,你就老老实实地当你的中国人,有机会带你去泰国花天酒地。

舒大鹏高兴极了:“可惜泰国仔不在了,要不然是不是也能一起快活?”提起泰国仔,两人就很悲伤,借着酒劲,舒大鹏开始埋怨方刚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找到线索。

方刚只有沉默,见他这样,舒大鹏也不再说什么。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各干掉一整瓶红曲米酒,这酒度数不高但后劲很大,都喝多了,互相扶着走到东江附近的东兴桥。站在桥栏杆边,看着远处河面那座传说中为镇住抗战时期被日军杀死冤魂的宝塔,开始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