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婷惊惧难安、六神无主,枯坐半日时间,午饭也吃不下,熬到家中郎君下职后,找上堂哥郑士宴。

她到来时,郑士宴正和陆苑在院子中采雪。

陆苑穿得一身暖和,因孕肚明显显得周身都有些臃肿,她被郑士宴一手牵着,从一棵树缓缓走向另一棵。郑士宴另一手拿着一个诺大陶碗,待陆苑站稳不动后,他才放开她的手,用陶碗中的木勺去拨树叶上的雪。

他们院子里也有女使和人力,却都远远看着。众人静静围观二人时,陆苑抬手指了指一个树枝:“表哥,那里,那里雪多,你够得着么?”

郑士宴便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按陆苑指的方向看了看,发觉有些吃力后也没拒绝,只耐心道:“你就在这莫走,容我搬个凳子来。”

平常岁月,煮茶修,皆是情调与雅趣。陆苑才情卓越,情感丰沛,最爱与人侍弄这种小事。郑士晏为讨她欢心,常常作陪。

站在门外,看见院中夫妇的日常——风雪盖头,没有阻挡住情热如火,没有挡住她兴之所至,他就陪她玩耍的念头——郑玉婷心脏跌了跌,想自己所求,能否如郑士宴这样,最终有所获。

如今,大概是不能了。

郑士宴往远处静观的人力方向走,陆苑目光追着他一会,听得一声鸟叫不经意转头看时,便见到郑玉婷红着眼站在院门口。

陆苑不自觉往郑玉婷的方向行来,才走两步,身后郎君就一声突兀高唤:“阿苑!”

陆苑被吓得一僵身,郑士宴已三两步快步上前,极快说句“小妹来了”,扭头便以紧张的神色看着陆苑:“你莫乱走动,到处都是湿滑的,没人搀着,你要是摔倒可如何是好?”

郑玉婷上前,良好的家庭教养促使她率先道歉:“是我不好,没及时上前给二哥二嫂招呼,二嫂这才来找我。”

她音色发哑,情绪明显不高,郑士宴这才注意到她通红的眼眶,关怀道:“你是来找我的?”

郑玉婷点了点头,但又不愿因自己的原因打断他们原本的活动,不愿当那个温馨氛围的破坏者,她看着郑士宴手里的碗道:“二哥先去采了雪罢,我不急。”

郑士宴本性良善,素来关爱族中姊妹兄弟,既不愿忽视郑玉婷,也不愿辜负了妻子的期待,看了看手中的碗,终于想到一举两得的法子:“那你先将你二嫂搀进屋里去,我这采完便来。”说罢,他招手招来两个女使,示意她们顾好陆苑。

他的动作迅速,郑玉婷和陆苑前脚才进屋,后脚他就已经端着碗走到了陆苑跟前:“你看看可够?”

“够了。”陆苑点头,并识趣避嫌道:“我这会正犯困,去躺上一会,你招呼好小妹。”

见到郑士宴手中才半碗不到的雪,又见陆苑如此体贴,郑玉婷心中微愧疚,正犹豫要不要让陆苑一并听听她的事时,从门外跑来一位人力,禀报道:“二郎君,赵家郎主与夫人来了,侯爷让您立刻过去一趟。”

与郑家交好的赵姓之人只有叔父的连襟赵思,赵思病重多日,如今能亲自登门,自然是件令人惊喜的事。

而叔父郑钰忽然找他前去见赵思,想必不会是小事。

郑士宴这时再无法分身顾及郑玉婷,只能抱歉道:“你在此与你二嫂用晚饭罢,我完事后便回来。”

郑玉婷点了点头,口中说二哥哥先去,心中想与郑士宴细聊的念头却已经有些退缩。

她原先陪娘和姨母去过净慈寺,后来二位长辈忽然又都不去了,她因对此事好奇朝娘打探过缘由,娘知她嘴紧也没隐瞒她,说是姨夫的病是有人故意为之,怀疑是一些政敌所为,后来大皇子正式接管了临安府,她在赵家听到过孟长卿与赵思谈话,有消息说是秦相那里的人干的。

秦相……

那正是梁三郎的亲爹——当初定婚事时,父母告诉过她的。

政治的事郑玉婷不甚清楚,但她知道父母和姨母一家向来关系密切,秦相动姨夫的话,父母决不会坐视不管。如此,身为秦相亲生子的梁一飞与她,婚事的可行性便会大大降低。

天时、地利、人和,她届不占么?

郑玉婷的后背已被汗浸湿,郑士晏走后,她寻了借口与陆苑告别,恍惚着又走了回去。

而郑士晏所料不错,定远侯郑钰召他过去当真是有要紧正事。

等他进了郑钰的房,刚朝赵思见了个礼,郑钰便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赵思与他,开门见山道:“二郎,你赵姨父先前病中时曾被人下过毒,我们查到了一些线索,但还不甚确认究竟是谁人为之,叫你来,是希望你去核实一番。”

郑士晏刷地看向瘦了一大圈的赵思,赵思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郑二郎素来纯善,因他既出生在显赫的侯府世家,又不是继承人,身上不必担一府荣辱的责任,周遭友人也好,家人也好,不是勾心斗角的角色。即使为官,也在礼部这样掌管五礼之仪制以及学校贡举之法的部门,相对而言,更重视规制礼仪。

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

来的郎君,说穿了,未经过严酷现实的毒打,心思单纯,忽然知晓这样险恶的内幕,他心中震惊之情可想而知。

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沉默不语,一脸不可置信,知他秉性,赵思拍他肩膀宽慰他:“二郎莫忧,如今我已经熬过来了,只是接下来的调查,还需要你叔父与你多操心了。”

郑士宴当即点头,事关重大,他谨慎问道:“叔父所说的线索,是怎样的线索?需要我做什么?”

郑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言简意赅:“这个单子是有人暗中放在你赵姨父桌上的,经过查实,实际便是赵姨父所中之毒。也正是因这提示来得及时,大夫那处才能对症下药,你赵姨父才会这么快康复。你看看,可能看出什么?”

郑士宴接过纸。

他这种雅之士,对笔墨纸砚都很有研究,几乎是纸到手的那一刻,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他就已经发现了不同,讶道:“这纸乃是金粟笺。”

郑二郎心细如尘,郑钰和赵思皆露出赞许的目光。

郑钰道:“这种御用的纸,除了大内处,整个临安府能用上的不出三家。我们查了往前的御赐档案,今上曾赏过的,不过秦相、齐国公、镇国公三人。”

郑士宴眉目一扬。

齐国公和他叔父一向交好,他若是有这消息,根本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放,大可直接来此告知叔父。而镇国公远在扬州,没有这样的机会。

郑士晏道:“叔父的意思,是写这单子的,是秦相府中的人?”

郑钰点头:“目前只是猜测,需要佐证,所以才叫你来去试探一下。若是确认是他为之,那下毒之人便也就清楚了。”

郑士宴问:“试探谁?”

郑钰看了看他手上的纸,说:“这单子字迹虽潦草,但也能看出其法不甚精通。近秦相身,法还差,我们排除了几人后……怀疑是梁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