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再不情不愿,甚至“咳”得嗓子都要冒烟,满眼幽怨的孟四郎依旧没有唤起秦月淮的丝毫怜惜。

他在秦月淮一句不给他活路的“你已经出过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总结中,愤愤然啐了人一声“老贼”后,离了药堂。

沈烟寒看着孟长卿消失在风雪里,再见檐下老贼那似乎今日挺拔如山、一股子百折不摧气质的背影,神思了好半晌。

方才秦月淮建议流民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是一没想到,从得知有这么一些人在城内,到提出建议,之间不过短短不到一刻钟而已,秦月淮竟就心中有了盘算;二没料到,他的盘算如此周密,将她先前在路上提出的忧虑解决得彻底,其中的深谋远虑,至少,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这时候,沈烟寒由衷觉得,在紧要关头,一个人身上所具有的解决问题的能力何其重要。

她刚才心中的六神无主,就是在他朝马姓青年娓娓道来的办法中,逐步消弭了的。

更难得的是,他不是只讲大道理的作派,用语浅显易懂,语调也缓慢,举的例子简单且恰如其分,使得那不会官话的青年听得明明白白他们为何要那样做,做了之后又能得到什么,从他身上得到的,是完全平等的尊重。

这一刻,一向将内心捂得严严实实、拒绝见真实秦月淮的沈娘子,才像睁了眼一般,一点一点看到他身上的闪光点。

——实际上,他并没有因身份变成了状元、官员而变得高高在上,变得不识民间疾苦啊。

此郎如此,沈烟寒便想到了他还在清水村之时的样子,待人温和有礼,万事不疾不徐。以前,他整个人,虽然可能大半是装的,但确实浑身上下都透着温温柔柔的气息。

诚然如今的秦月淮并不爱笑了,说话缓慢却平静,她其实远远见过他在旁人跟前不苟言笑的那个样子,他中状元后打马游街,一副孤傲、清冷,丝毫不能用“温柔”来形容他。

但,有些人的温柔,不浮在外表,而是嵌在骨子里的,真到行事时,才体现得出来的,不是么?

他会为了救几个小娘子独闯军营,会救家族仇人的亲生儿子梁一飞,会为与他前途毫不相干的流民作精细打算……

沈烟寒再看他一身青衫,干干净净的,或许,也如他的秉性。

秦月淮转身回来,见到的,便是沈烟寒美眸凝着他,眸光噙着一抹柔情的娇憨样。

他心弦似被人拨动,泠泠之声起,内心一阵激荡,心绪便乱了。

他今日当真没想利用沈烟寒的善心,可看来是歪打正着,结果向好。

秦月淮抬步走近沈烟寒,沈烟寒先他开口,问他:“你说的那个,永兴四年天灾,人们在庐州府衙前请愿的事,可是真的?”

秦月淮点头:“真的。”

沈烟寒又问:“带头的那个十岁出头少年,便是你?”

秦月淮再点头。

章浚彼时刚任川陕总督,地方官都是地皮蛇,救灾一事根本不受章浚所控,确实是他带着人,在庐州府衙门口闹的事。只不过“齐晏”又不是庐州人,他给流民们讲这事,用的说法是听闻来的故事。

真得了他的确认,沈烟寒却不觉得心中多么轻松。

她再问:“五日不曾吃喝?”

岂止五日?

然,秦月淮道:“我只是借此给他们提醒,让他们做足成事需要时日的心中准备罢了。”

沈烟寒压根不信他的说辞:“你说过再不会骗我。”

秦月淮:“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执着。”

沈烟寒:“可你落下病根了。你克化的毛病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形成的,不是么?”

秦月淮直接:“你如此关心我。”

沈烟寒用他的话回他:“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执着。”

秦月淮拿她嘴硬的性子没法,只得牵过她的手,捂在唇边吹着,生怕她被霜风冻坏般。

蔡希珠在忙碌间隙朝门口看来,见此一幕,双眸立刻瞪得溜圆。

倒不是因这郎情妾意一幕在如今趋于保守的世上风气中很是突兀,而是她记得清楚,皎皎是要招上门女婿的。

她知晓,沈烟寒说过的话历来一言九鼎。

她更知晓,秦七郎,是延庆长公主诞下的秦七郎,那般尊贵的身份,与“上门女婿”几个字决计不会沾边。

蔡希珠百思不得其解,那他二人如今这关系,又算什么?

转念又想,她与孟四郎之间,不也是说不清道不明么?

心中甚烦,蔡希珠又看了沈烟寒几眼,渴望能从好友的态度上,看出自己的出路似的。

沈烟寒这回的反应不似以前。

她没有避之不及地从秦月淮手中扯出手,反而视线从他的唇移到他深渊般的墨眸里,嘴角轻扬着,紧紧看着他。

见她这副模样,秦月淮便趁热打铁,刻意开口问她:“那今日在下的解决方案,沈娘子可还满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