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及规矩,灵璧自是打小受过教的。

譬如走路不许东张西望,不许蹦蹦跳跳,坐着不许叉着腿,不许弯腰驼背佝偻着身子,吃饭时父母不动筷,决计不能先吃,不许用筷子敲碗盏,挟菜不许过河……再有就是侍奉父母要早请安晚铺床,路上遇见长辈要主动问好,兄弟姐妹间不许置气,玩闹当不得真……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桑振元同孟氏既是宝爱灵璧,自然要为之谋长远,怎的也不会在规矩上头放松的。

尤其旁的还罢了,在行走这一项上,孟氏哪天不要耳提面命的。

至于灵璧也不是真就不懂事儿,虽说同小伙们们玩闹时难免跳脱,不过但有长辈外人在场的辰光,紧守分寸,却是要有多规矩就有多规矩。

毕竟灵璧也知道自己是满石塘村头一个进学的女孩儿,为了这事儿,父母不晓得受了多少白眼,她自是要争气,不叫父母再因自己遭人说嘴的。

只说来说去,认真说来,桑振元同孟氏教的这些都只能算作是家教,也就是家礼。

像这样宅门里的规矩究竟如何,并未学过甚的高级规矩的灵璧起初是想都想象不来的,不过这几天冷眼看下来,倒是能够略略想象些许了。

心里寻思着,纵是进学,陈先生在坐立行走、行礼、视听上也有诸多要求,不过也没脱开家礼就是了,可如今她们要学的许是尊卑之礼……而且就瞧吃饭那阵仗——搁家时哪怕他们兄妹再淘气,桑振元同孟氏也不会在饭桌上教训他们,可如今,怕是脱不开一个“严”字儿的……

只没想到会这样严苛。

吃罢早饭,收拾停当,林妈妈刚说从今儿起就开始讲规矩,然后甚的都没说,就挨个儿开始点名,叫她们贴着墙根站成一溜儿。

灵璧一听她同青萍的名儿就紧跟在枇杷之后,就知道林妈妈必是按着她们进府的顺序顺延下来的,赶忙挨着枇杷站了。

却没想到这一站就是一上午。

说来没甚稀奇的,不过是贴墙站着罢了,却也不是简单的站立。

林妈妈拿菘蓝做示范,要求她们双脚并拢,两手下垂,然后脚后跟、小腿肚、屁股、肩胛骨,还有后脑勺,都得贴在冰冷的墙面上,这还不算完,还有小细节需要仔细,譬如说肩膀要下沉收拉脖子,脑袋要往上顶,脖颈要轻贴衣领,下巴颏儿要略略往里收,眼睛要平视前方……

这样的繁琐,这样的严苛,偏偏林妈妈还生了一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挨个儿看过去,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大半掩在衣裳底下的姿势是否符合标准。

灵璧在心里默念着林妈妈的要求,想象着菘蓝一步到位的动作,一点一点一遍一遍地自下往上发力,想象自己是颗顶着重压破土而出的草籽,还是被林妈妈拿戒尺拍了两下,一回是膝盖没有并拢,还有一回是脑袋顶得还不够。

林妈妈虽拿着把看起来就很有年头的戒尺,不过也就是象征性地这么拍两下,手势并不重,可灵璧自小到大,进学六年,还自来没有挨过戒尺,虽说身边频频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灵璧还是觉得脸红。

不觉地咬紧牙关,把全幅注意力放在脚后跟上、小腿肚上……慢慢的也就顾不上周遭了,自然也就察觉不到身边的青萍枇杷几个摇摇晃晃的,于是来来回回的被林妈妈收拾:“两根筋,一个坑,用点脑子,好好体会,再来……只让你贴着墙,又没让你软绵绵的靠上去,我若是将这堵墙移走了,你是不是就得倒下了?自个儿用力!……”

待到一炷香尽,估摸着半个时辰过去后,林妈妈拍手示意她们放松:“休息一盏茶……”灵璧都没缓过劲儿来,还是青萍叫她:“姐,快松散松散……”说着话儿的功夫,已是糯米团似的糍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灵璧赶忙蹲下来搀她:“怎么了?”

青萍喘着粗气:“没事儿,就是累。”

其实哪哪都不对劲,哪哪都觉得痛,只是牢牢记着守在后门上的小厮说的学不会规矩就只能被送去田庄,或是被发卖出去的话儿,饶是面对灵璧,也不敢多说。

灵璧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搀着青萍站起来:“地上凉,我搀着你走一走,缓口气儿。”

青萍自是听灵璧的,咬牙借着她的力慢慢站起来,灵璧就发觉,她们这头的几个人,状况看起来都不是很好。

枇杷眼泪汪汪的,小拳头在身上胡乱捶着,嘴里“嘶嘶”地倒抽着凉气,春燕本来异常活泛的眼珠子都呆滞了,至于繁英同青萍屋里的秫香、红果瞧着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赶忙去看那些个家生的。

就见也有像青萍这样仿佛送了半条命似的小姑娘,尤其站在最那头的双花,叉着腿靠着墙瘫坐着,虽说当着林妈妈的面并不敢哭出来,可整个人都在哆嗦。可还有差不多五六个小姑娘,或坐或站,瞧着还挺轻松的样子。

随后又站了两回,每回差不多都是一炷香的光景。

双花在第二炷香到一半的辰光就扑通一屁股坐了下来,骇了大伙儿一大跳,林妈妈亲自上前看了一回,见她只是体力不支,就叫菘蓝把她搀到一旁美人靠上坐了,缓口气儿。只后来林妈妈没提,双花也就眯着眼睛装傻,屁股牢牢地黏在美人靠上,始终没再站进队列。

然后青萍是在第三炷香点时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下来的,也被菘蓝搀到一旁歇息,又喂了些红糖水,慢慢的就缓过来了,倒是强撑着要站起来,林妈妈没允。

随后她们这些个外头来的里头,枇杷、春燕跟红果也体力不支再撑不住,家生的里头也有好些许是真坚持不住,不过也有眼看着林妈妈和善就想趁机偷懒的,都离开了队列,林妈妈甚的都没说。

待到日上中天,第三炷香尽,正房窗前这一溜塌了半截砖的墙根处,稳稳站着的就只剩下五个人了,家生的是地锦,同青萍屋里那个瞧着弱弱的小姑娘法夏,还有郁金,外头来的是繁英同灵璧。

线香已经烬了,林妈妈却没有开口,挨个儿地瞧了她们五人一眼,方道:“你们五个,今天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