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一张奏折递给崔大监,再由他递到谢恒手上,谢恒展开一目十行看完。

上头所述,无非是昨日一谢家经年的老仆吊死在门口,由此引申出他德行有亏,御下甚为苛刻,又因着司婆子吊死时身上伤重,故而参他擅用私刑,府中仆妇不忍极刑,上吊示威。

谢恒合上奏折,拱手回道:“梁国公所皆为事实。”

“什么?”皇帝蹙起眉头,面色森然,“你是说,你确实逼死了府中老仆?”

谢恒垂首,“虽此事事出有因,但对于府中司姓婆子之死,谢恒难辞其咎。”

皇帝看了眼殿下立得笔直的梁国公,后背倚到明黄色的靠枕上,手指一下接一下的点着楠木扶手,可以想见他心中烦躁,“那你便说说看,到底怎么个事出有因。”

“是。”

谢恒转向梁国公,“国公爷如此关心谢恒府上之事,谢恒感激不尽,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想必国公爷也能理解。”

梁国公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槐王只需将此事前因后果说出来即可,不必向老臣讨巧,老臣消受不起。”

“谢恒明白。”他转向永隆帝继续道:“前些日子臣刚刚迎娶李太傅嫡女李氏为侧夫人,臣母便交托中馈于她,只是她年纪尚幼,虽一心一意为谢家,但行事作风上并不妥帖。

几日辛劳之下叫她查出这司婆子管理府中账务期间,有几笔账有出入,便寻她来问,司婆子咬死不承认自己中饱私囊,这才动了棍棒。”

他话未说完,梁国公哼一声,“此时死无对证,槐王你自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都是实情,谢恒无需说谎。”

梁国公半分不让,一语道出其中龃龉,“既是那婆子有错在先,又何需以死明志,她死状如此凄惨,倒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皇帝略略沉吟,知他说得在理,索性不言,由着谢恒来辨。

谢恒点点头,“国公爷所言不错,她的确受了委屈。公账中所缺银两皆用来填补早年间老太太为贴补家用动用的嫁妆本,只是此事极为阴私,不好叫人知道,便在暗中动了手脚,臣侧夫人并不知道其中款曲,这才铸成大错。”

皇帝显而易见松了口气,拍板定论,“既如此,槐王并无大错,那便……”

“圣上!”梁国公苍老身躯跪伏到地上,头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上,“这只是槐王一面之词,圣上您向来以德治天下,若此时包庇了槐王,岂不叫群臣寒心。”

永隆帝不悦至极,“梁国公是在教朕做事?”

梁国公口称不敢,“圣上英明一世,为何每每遇到槐王之事便一力包庇,纵使谢峰将军为国捐躯,可也不该这般是非颠倒啊!”

皇帝气极,作势便要掷下砚台砸在这老臣的肩上,谢恒反应很快,一瞬跪在地上,劝道:“圣上息怒!此事皆因臣而起,臣自请罢官退朝,以平民愤。”

那日司婆子吊死时的确被许多百姓看了个分明,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异姓王爷。

此事已闹到御史台,便是他不自请罢朝,也会被那帮御史们口诛笔伐,戳烂脊梁骨,倒不如他及时远离是非,也当还自己一个清净。

皇帝也没料到他会自请罢官,有些气极,“不过为了一个小小仆妇,你就要罢官?你谢家百年基业,何至于到此地步。”

谢恒道:“辅佐君主,谢某便是天地间一缕微风,来去自如,臣可以不要功名利禄,可以无得、无所颂,但圣上您,必要彪炳千秋,实在不必为臣伤了群臣之心。”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永隆帝背起薄汗,果然是他看重、一力栽培之人,确有铮铮铁骨,深入他心。

顷刻之间,他已下定主意,“此事到底是你掌家不严,罢朝三月,罚你一年俸禄以儆效尤,至于你那位侧夫人,妇德欠缺,从宫中指一个嬷嬷去你府上教导着。”

“圣上!”

梁国公还欲再说,被皇帝打断,“此事朕意已决,梁国公若还有话说,那便休怪朕不念旧情。”

梁国公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最终垂下了头,“老臣……遵旨!”

如此折腾一番,皇帝已是疲惫至极,挥了挥手叫退,自己由崔大监扶着去歇息了。

谢恒和梁国公两个前后脚走出东暖阁,谢恒欲修复期间关系,唤道:“国公爷留步,晚辈有话想说。”

梁国公脚步微顿,却没回过头来,抬头看了眼天边祥云,冷声道:“人在做天在看,槐王你罔顾人伦草菅人命,纵使圣上有失偏颇,也自有天道等着你!”

说罢便头也不回走了,苍老背影尽显颓态。

……

谢恒尚未回府,他因司婆子一事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还罢朝三月的消息便传回来了,余氏气急,越发觉得这儿媳妇难以入眼。

她身边的贴身妈妈劝道:“夫人不必生气,如今管家之权重回您手上,也不怕她再作践咱们家。”

余氏揉了揉额角,“如今我是见她一面都觉得烦。”

她阖上眼睛小歇,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说是宫里要再来一位嬷嬷教她?”

妈妈点点头,“是,听说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很是得脸呢。”

余氏想了想,“让她搬到别庄上去学规矩,省得在我眼前碍眼。”

“这……侧夫人恐怕不肯……”

“哪里由得她肯不肯,难不成我这个婆母还使唤不得她了,你去,今日就叫她搬去,连夜走,省得让人瞧见丢人现眼。”

妈妈无奈,只得去传信了。

漪澜轩里李满月也是坐立难安,她也听说了司婆子一事闹得连圣上都知道了,槐王被叫到宫里,不知道眼下如何了。

正在屋里焦头烂额、绕来绕去时,余氏身边的婆子来传令,让她去别院里跟宫里来的嬷嬷学规矩。

她乍听时还没缓过神来,茫然问:“母亲让我搬出去?”

妈妈难为情地笑了笑,“只是去学规矩而已,等侧夫人学成了,自然可以再回来的。”

她站在那儿半晌没动,突然发狠砸碎了桌上的茶盏,目眦欲裂,“母亲要将我赶出去?我可是你们王府三媒六聘抬进来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