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将几个从草原部落起身,然后牢牢占据辽国朝堂部分权柄的贵族处死之后,站在上京街头的司徒鄢合上了手里的册子,感觉到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疲惫。

这些天以来,他成功扮演了一个忠犬,一把陛下扔出来的利刃,以各种各样的罪名,将那些尸位素餐的辽国贵族们送上刑场。

他察觉到了许多异样的目光,也听到了最近朝堂上对他一边倒的弹劾与辱骂,当初那个才名动天下的出色士子,终于是被朝堂的污水染成了个为了权势不顾一切的屠夫。

连身为左相的父亲,哪怕早已知道这一切的主导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辽帝,也会偶尔劝他收敛一点,不要站到所有人的敌对面,如果日后朝堂的反弹到了不可镇压的地步,陛下把他丢出来,那对于司徒家便是破家灭门的惨案。

可他真的有办法停下来吗?

除了之前那一系列惨败,辽国的这位陛下一直是英明神武的,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违逆,他说要清理一遍辽国的贵族,那么就没人能拦在刀前。

当然,那些惨败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了陛下的威信,甚至让一些屠刀下的贵族都蠢蠢欲动起来,但很快陛下就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绝望,顺手借着谋逆的罪名扩大了清洗的规模。

辽国的朝堂上出现了百年来未曾有过的空旷与清朗,原本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慢慢完成的权力下移,在短短的几个月里就初见了成效。

司徒鄢知道陛下还想做什么,接下来必然是学着魏国开始科举,彻底打破耶律和萧两姓对于权力的垄断,而那些被送上前线白白送死的各个部族,也会在不远的将来面临两个选择。

彻底并入辽国,或者被屠灭变成历史的尘埃。

这些事情再一次证明了辽帝的雄才大略,这也是司徒鄢会选择继续成为这把屠刀的原因,无论那些刑场的贵族如何咒骂求饶,无论他这个原本在辽国人人追捧的才子是不是变成满手血腥的酷吏,他都在告诉自己,陛下是对的。

而杀完这一批,这件事情差不多也要到头了。

司徒鄢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即转身去往宫城复命,在宫门处他见到了前些天从前线赶回来的萧弘,两人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太多客套和寒暄,只是微微点头,然后便走向不同的方向。

讽刺的是,一年之前,他们还是辽国武青壮一辈中最为出色的两人,然而现在一个吃了败仗,一个已经从才子变成了屠夫。

前些天陛下任命萧弘再次坐镇前线的时候,还是引起了好一片哗然的,毕竟真定的例子就在眼前,谁也不知道萧弘有没有被彻底打没了心气。

但仔细想一想,这好像也是必然,辽国最为出色的几个将领,萧奇在京城大败后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砍了脑袋,耶律洪河间一战后拔刀自刎,萧弘虽然年轻,但已经在边境打了很多年仗,而且前些日子还在七万大军死伤大半的情况下,强行带着万余人突围回到辽国,成为了那些士卒眼里的英雄。

这么一看,确实已经是为数不多的人选之一。

而陛下的这份任命也体现了他的大气与胆略,杀其兄用其弟,换做旁人怎么也会有些忌惮与戒备,但陛下就是大笔一挥给了他再来一次的机会,还当着满朝武的面告诉他,打输了并不可耻,只要下次赢回来,他依然是辽国最为出色的将领,把萧弘感动得泪流满面。

是啊,赢回来。

在河间一战失利之后,辽国这台沉寂多年的战争机器再一次开始了动员,粮草开始转运,兵员开始集训,虽然不至于马上便开赴边境再一次开战,但也不可能留给魏人太多的休养生息时间,也许半年之后,再一次雪化的时候,就是比上一次更为凶悍也更为彻底的国战。

还真是风云际会。

司徒鄢走入了御房,恭恭敬敬地行礼,一板一眼地将做完的事情总结汇报,过了许久,上方才传来声音:

“知道了。”

面貌普通却极为英武的辽帝将折子放下,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好像那些死去的贵族跟圈养的牛羊也没有什么区别。

“做得不错,”辽帝说,“想要什么奖赏?”

“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司徒鄢束手站着,“不敢言赏。”

“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整个上京不知道多少权贵想要一口咬死你,连你那个位高权重的左相父亲都被人一起指着鼻子骂,不给点像样的赏赐,朕心里怎么过得去?”辽帝笑道,“当你成为刀的时候,朝堂上就没了容身之地,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抽身了,你该做的是继续当一个酷吏,所有人都害怕的酷吏,毕竟只要朕点头,你就能继续在朝堂立足。”

司徒鄢平静拱手:“是,请陛下吩咐。”

“在知道魏国让一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坐镇河北,统筹军政大事的时候,朕曾经怀疑过,那个刚刚登上魏国皇位的人是不是在发疯。”

辽帝放下笔,慢慢说着:“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朕登基以来吃过的最大的亏,便是他送给朕的,朕之前时常在想这样的武全才怎么就生在了魏国,要是在大辽长大岂不是可以成为朕的左膀右臂?别说河北了,朕甚至可以让他成为辽国最年轻的左右相。”

“可后来就发现,比起人才更难得的,是魏国那种敢于培养人才的勇气,甚至可以把整个河北交给他练手,”辽帝笑起来,“这一点上,朕有所不如,但吃这次亏也让朕想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魏国都敢赌,占尽优势的朕为什么不敢?”

他看着司徒鄢,说道:“南京道节度使,是你的了。”

司徒鄢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辽国南京道(今北京、天津),是直面河北的前线,虽然没有河北那般庞大,但也是至关重要之地,他的年纪虽然已近三旬,但辽国还没有出过这般年轻的节度使。

那可是一道最高长官!虽然不能总辖军政,但犯了错也可能会葬送一道之地。

司徒鄢跪了下来:“臣惶恐。”

“成为鹰犬酷吏的好处,就是可以跳过旧制升官,你有才学有心性,以后的路还长,不要总觉得背完黑锅就要落得个被清算的下场,朕的心胸和野望没那么窄,”辽帝笑道,“朕需要你的父亲继续担任左相,朕也需要你在前线替朕盯着萧弘,而且在朕看来,让两国最为出色的士子隔着国境争一口气,是很有趣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下去吧,这一次,不要让朕失望。”

余音落下,司徒鄢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御房的了,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巍峨的宫门前。

他抬头看着天空,突然想到被自己束之高阁的那本《明月集》,想到自己当初出使大魏京城没能见到顾怀,离开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傲气风骨如何,如今我已见过,只是或许有一天,当我再次来到大魏京城,彼时风景早不一样,我想知道,到时候他是否还能如今天一般近在咫尺也不愿见我。”

辽国没能打下魏国京城,这些话便变得可笑起来,可谁能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和他对垒于边境呢?

这一次,是他把顾怀拉下凡尘,还是顾怀踏着他的尸体,挥师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