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人习惯“量体制衣”,街上仅有的几家服装店多是年轻人在光顾,多数人去的还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裁缝店。

比如大姑的店。

西装西裤、衬衫半裙、短袖五分裤、连衣裙阔腿裤,甚至小女生的贴身小背心大姑都会做。

而那年夏天最流行的当属一种棉绸料子,用它裁成的睡衣耐穿好打理,穿在身上像水一般冰凉爽滑,加上花色极其丰富,男女老少都能挑到喜欢且适合的。

一整个暑假,大姑都在赶制它们。

何亭湘去是顶替大姑丈的工作。

大姑丈是水泥工,平时都在外面帮人砌砖盖房子,没活的时候就在家当煮男。本来夏天是活儿最少的时候,但是那年夏天却有外商来他们这儿投资建度假山庄。

说来也巧,就在她们的故乡,离镇中心很远的一座山上。

“以后吃不到老家的李子桃子咯。”

大姑说的是爷爷在院门前种的果树,虽然老家早已没人住了,可是果树争气,每年还能长出许多果子,大姑丈摘了便每家分一点。

不过,其实也就小孩子会吃,没打理的果树结出的果子和野果差不多,酸而涩,还有小黑洞。削了皮刨了虫,吃不上什么肉。

何亭湘想象着果树躺在地上,被人用脚踩着,然后锯成一截一截,心中难免感伤。

“是啊。”

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一直想回去看看的,以后怕是更没机会了。

除却做饭,亭湘一有空就跑店里帮忙。

人来人往,看得多了,她很快便熟悉了整套流程。

新客挑色挑款完需要先量一下身体尺寸,通常是手臂张开,呈大字型站好,若是上衣就量肩宽胸围手臂身长,裁裤子则是腰围臀围腿围裤长。

量完,记下数据,下一步便是划粉、裁剪、锁边、缝纫、熨烫。

流程走得顺利的话,一件衣服很快就能赶出来。

然后到了约定时间,客人会来试穿。窄了,长了,松了,哪里不满意,逐一改过。

大姑做了几十年衣服,手艺自然没得说。

不过店里客源不断,更应该归功于她的好脾气。顾客上门,她永远笑脸相迎。哪怕客人对成衣不满意,她也能耐着性子倾听改进,甚至从头来过。更不用说百忙当中还要免费给邻里熟人换拉链修裤腿改腰围等细碎杂事了。

何亭湘在店里,能帮得上的不多。除了偶尔充当下衣架,替没来的小客人试下尺寸和花色,多数时候都是在帮忙拆线。那些客人试穿后不合身的衣服都需要拆线重车。

一开始她一针一针地挑,速度很慢,费力费时。

后来大姑教她用小锥子隔着几针挑,挑断后,翻到衣服背面一扯,线立马崩断脱离,轻轻松松就把两片布料分开。

大姑不是个紧绷的人,她时不时就会和何亭湘聊天。

“当年你爷爷本来是要送你爸去学裁缝的,他去了两天就不想学了,你爷爷不同意,家里仅有的一小袋米都送出去了,总不能开口再要回来,于是他和师傅商量能不能换我去。”

何亭湘不知道这一段,也很难想象她父亲如何“哒哒哒”地踩缝纫机,怕是踏板都要被踩坏吧。

她等着大姑继续。

大姑会意:“其实学缝纫挺好的,虽然一开始没工资还要帮师傅家里干活,但是能吃饱,也不需要下地插秧割稻谷。那几年我白了胖了不少呢。”

大姑笑得畅怀,何亭湘等笑声停了,问:“姑,你学了几年?”

“一般都是三年,但我不是,我多留了两年,因为没钱开店,你爷爷他们也不让我出门打工,”大姑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我也到了出嫁的年纪。”

“大姑丈那时也是当学徒吗?”

“他出来挣钱了。不然我也不会嫁给他啊。”

后面的故事何亭湘大概猜到了。

大姑见她听得过于认真,匆匆下了结语:“亭湘,你可别学姑,一辈子只会做衣服。”

“嗯?”做衣服有什么不好吗,至少是个本事,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看他人的眼色。大姑不正是靠这个手艺养活自己和一大家子的吗。

大姑料到了她的心思,接着往下说:“姑只念完了小学二年级,说到底就认得几个字,大半辈子都窝在镇上了。可是,我觉得人不应该这样过,当然我指的不是多热烈多轰动,但至少得有得选,选自己爱做的,走自己想走的。你说对吗?”

何亭湘怔怔地点了点头。

“姑说得不好,你别笑我哈。”

她当时没有全懂。

那时的何亭湘不过是个空心瓶子,她所有的认知都是被动的充塞。

别人说好好读将来能挣大钱,她就听进去了——噢,要努力念,要走出小镇,去到大城市赚大钱。至于念和挣钱之间存在什么联系,二者究竟是如何划上等号的,她其实一点概念都没有。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身边的人都以为只要大学毕业上面就会分配工作,然后捧上一辈子的铁饭碗。

闭塞的小镇里,第一次有人告诉何亭湘要自由展翅,飞往自己热爱的山河,她是不确定的。

空心瓶子来者不拒,所听所闻,是真是假,全靠瓶子能不能容纳得下。容得下的吸收了,容不下的徘徊在瓶口,等待命运的推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