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灯!”

女官的语声虽是低微,却极有力道,听见的人未及质疑,已照做无误。

隔得片刻,光晕扩散,石壁上映住身姿曼妙的影,快速朝她压近。

“七小姐?”

她应了声,抬手遮挡落下的光。

“该起了,七小姐,得赶在日出之前抵达南宫啊。”

因心起厌恶,她蹙眉不语,又不得不揉着眼坐起,女官弯腰递上软底鞋,扶她站稳,梳妆女侍笑盈盈迎来,一扭腰转到她身后,双手拢住她凌乱的头发,与手劲一般轻柔的征询递过耳畔:“今天挽发髻吧?七小姐,得站在日头底下晒好半天呢!挽起来凉快些,也好衬着双羽冠啊!”她跟着点头,下意识找话敷衍,眼前已走来另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怯生生向她行了跪拜礼,女官在旁说道:“是新来的姑娘,一双手又小又巧,我唤她来为您上眼妆——七小姐,今朝可不比寻常日子,要是素着一张脸上到神庙里,祭司大人们都要觉得受了怠慢的,您就让这孩子——”

“砰!”

衣箱关合的闷响一口吞掉了女官的后半截话,女官顿住,断了规劝,回头转去责备宫侍们的不知轻重;她半合着眼挪到浴池边,听杯盘磕碰,耳环摇动的细碎声旁,盛满香膏的玻璃瓶摆到了乌木桌上,门边飘来絮语:“……是莫叶塔蒙夫人让送来的……”

一头埋入水中,仰脸甩过水淋淋的头发,深吸口气。

又一年的欧佩特节。

回到妆台边坐定,两名女侍交替着为她拧干湿发,一位女官端来吃食,另一位则递上一卷纸莎草卷,俯身在她耳边重复着说:“是莫叶塔蒙夫人呈来的……”

她顺口道了声谢,接过卷展开,女官仍候在她手边,绝非窥探,亦非想要置身事外。

于是她说:“都说今年欧佩特节会格外隆重,都城里的贵人们应该都会涌来庆贺圣家族的巡游庆典吧?”

“那是一定的,七小姐!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幸事呀!”女官立时接来笑道,“唯有城中一等一的贵人,才有资格跟随着陛下,护送主神的金身走过至乘之地前的巡游大道!”

“我想也是。”她微笑说,“所以前些天差人去往北宫,向莫叶塔蒙夫人讨要主神扈从们的位次与名衔,正好能将跟随陛下的大人们都认一认,我一直在等这份名单,好在及时送到了。”

“奴婢为您展开。”女官欠身道,轻声唤来另两位女侍,彼此各执一端,将整幅卷呈在她右手边,微一侧目即能看见。

“七小姐,”梳妆女侍探近来小声又问,“挽髻么?”

她在镜里朝身后的女侍笑笑,对于这姑娘有意无意的试探,心领神会。

“散着吧,”她道,“双羽冠还在路上呢,恐怕今天是赶不及过来了,你去找个贵重些的发圈,和平日里一样戴上就好——这一位是谁?”

末一句她问得非常突兀,女官却似早有准备,她的指尖才点住纸上陌生的名,女官已脱口而出。

“这一位是侍卫官大人呀,七小姐!”

难得听见女官如此惊讶口吻,传言里她就该是个精通圣体的村姑,怎会连朝中红人的名字都认不出?

“我真不敢认呢,”她疑惑道,“侍卫官大人的名字一直都是这样的写法吗?”

“一直都是啊,七小姐!”

但她却是第一次看见,想不到一向张口就来的“曼赫普瑞”少爷,这名讳的圣体中竟含着一枚圣狮符。

圣狮符属于王族,嵌有圣狮符的名讳,若非一位嫡出的王子,那至少也得是领受王权统辖一地的国主。

倘若是凭借联姻新晋升为王族一员的宠儿,偶尔也会得到这徒有其名的恩赏。

“七小姐?”女官俯近问道,“上眼妆吧?”

她回过神,转头看那专事描眉画眼的孩子,小女孩正垂首倚桌而立,静静等着别人发号施令,偶尔飞快抬眼一瞥,总不敢多看;她的发辫里缠着一阙颜色分明的保护咒——七粒红玛瑙,七颗金珠,串在七股亚麻绳上。这咒语里的亚麻绳须得由互为姊妹的两位母亲编织而成,她应该是某个人丁兴旺的体面人家送来的孩子吧?

“过来给我画眉毛吧。”

她朝不敢言声的小侍女招招手,那孩子犹豫了一下,仍是不敢擅动,直等到女官撤掉了妆台上的食盘,方才拣出一小罐青蓝眼墨,应声走到她面前,睁着一双世事不知的大眼,细细地打量着她。

“小姐生得多好看呀,”女孩轻声赞叹,“跟从大绿海边来的玻璃瓶子一样,透明又干净,都城里找不出的好看。”

她嫣然微笑,“你是从都城里选来的姑娘吗?”她问。

“是,我爹爹是王家圣的绘师,这一季他还给选上了月神庙里的‘守望人’(1)!”

“运气真好,”她笑着逗她道,“节庆月里给选到神庙里侍奉,会得着许多额外的恩赏呢!你是想要牛肉,还是想要珐琅镶嵌的镯子?”

小女孩被问住了,不觉停手,惴惴不安的神情宛然在问:“不能两样都要么?”更衣女官趁此间隙,领着侍女们过来,各自捧住一盘首饰,站定在她另一边,“七小姐,”女官轻声问,“您的衣裳早几天就已择定,只是要佩戴的饰物,奴婢还不知今日您中意的是哪一件?”

“仍旧戴我的护身符吧。”

“再多添几件吧,七小姐,”女官叹着气劝,“陛下赐予的荷露斯之眼虽是无可比拟的宝贵,可今天与寻常日子上到神庙里献祭又不一样,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您呢!”

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

这话听来太像是大戏开幕前的恐吓,台下已座无虚席,人人盛装以待,怀揣着好奇抑或鄙夷,等着幕启。

先前那踌躇未决的女孩,此刻朝一字排开的宫侍们靠近去,怯怯指了指饰盘,终于答道:“我想要那个……”

是那对榕叶蝴蝶的金环。

登时便有姑娘笑出声来,一旁的女官也忍俊不禁,取笑道:“真是好眼光!都城里的姑娘可是人人都想要一对呢!说是想换都换不来的,一出作坊马上就被贵人家的小姐差人取走啦!”

小侍女似懂非懂听着她们言笑,怔愣间弄不清自己答的究竟是对是错,刚才还稍显机灵的脸蛋上,一下现出了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