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轿,立稳,端住姿态慢慢抬起脸,不及观望省府官邸的气派门面,先被前边蜂拥而来的一大群陌生面孔搅乱了心跳。

“不要东张西望,陛下没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少爷语速极快地在她耳边提醒,“你慌什么?站稳了!等着他们过来迎接!要像射箭一样直视前方,然后照我说的去看!”

“好……”

“瞧见那打头的夫人了吗?就是头上插着羽毛的那一位,她是北九省省长尹特夫新近才娶的正妻,比你大不了几岁——多半还比你小——”

“曼赫普瑞少爷!”

“行了行了,她差着你八千竿,这也值得计较?”他不耐烦道,“留心看她假发上的饰羽,那准是用其他鸟毛混充的,不过她会跟你说是少见的鹦鹉腹羽;她后边隔两个人,脖子上绕满链子的那位夫人,迦南地方的长相,她夫家掌管着东北商路上过半的旅队,她身上披肩一样的链子其实是纯银的,可笑她不敢张扬,偏要在外覆一层赤金——”

“这是她悄悄告诉你的么?”她笑着问。

“我可比你识货!”他冷冷道,“别打岔!把嘴闭上听我说!看她右手边那个走路活像在抽风的贵妇,她腕上套的手环是黑金的——晓得什么是黑金吧?硫磺熏银,海上岛民的玩意——她家藏着大绿海东岸每一岬角的海图——你再看那个光着脑袋的小鬼,傍着两位省长大人一块过来,他家与首辅大人有点关系,他脚边跟个球一样滚着过来的小矮个,是他带在身边取乐的家养侏儒,这位打着皮绑腿,刚剃掉荷露斯锁结没几天的新贵,年内就要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神职了——”

“那另一位省长夫人呢?”

“她年前就跟到底比斯玩去了。”他轻描淡写般带了半句,“北十二省省长家的夫人,是我那父亲大人第三位夫人的妹妹。”

“……侍卫官大人,那里边究竟有多少位贵人是和您家沾亲带故的啊?”

“七,”他哼了声,“你忘记这是哪里啦?”

这里是北地第九省的首府布司瑞斯城啊!

顺流向北,三天就驶入了大绿海,扬帆往南,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望见孟菲斯城的塔门。

可也仍是在荷露斯神的南北两地啊!

“随我往前走两步——用不着不自在,他们拜的是陛下!”

不,不对。

这里是玛亚将军家的北地以北。

他们跪拜的,是北地以北的嗣子,玛亚将军家的少将军。

那位年纪轻轻的省长夫人行过了跪拜礼,便即挽住她家省长老爷,满脸堆笑地迎着他们过来了。

“真怕侍卫官大人要一去不回呢!”只听她娇声嗔道,“大人您是到哪里去请的这般金贵的小姐?怎去了这半天工夫?陛下才刚吩咐下来,一定得等到侍卫官大人返回才许开宴呢!”

靠近了看,她假发上那几抹夺目的青黄,确是僵涩无比。

染也染得不地道呢,她想。

少爷便与她引见,省长夫人含笑朝她望来,目光闪动,轻视之外的权衡难断。

很久以前在宫里,在两陛下的夜宴上,同是身处一等一的贵人当中,同样的打量,她领受得够多了。

那时半点都不在乎的,此刻重遇,却像当众挨了一耳光似的不痛快。

她也知道自己比那时心胸狭隘了不止一点点。

“夫人戴的羽饰,颜色真是出挑,”她止不住地开口道,“直教人过目难忘呢!”

省长夫人笑得两排细牙都露了出来。

“不愧是只戴着荷露斯之眼就来官邸赴宴的小姐!一眼就瞧出了我最看重的一双宝贝!这上边用的是从西南蛮荒寻来的鹦鹉腹羽,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倒也算是十分难得呢!”

“哦,”她微微笑,“鹦鹉腹羽啊?那果真是与鹫首有翼狮一样稀罕的装饰呢!”

省长夫人脸色微变,侍卫官立刻把话接过。

“尹特夫大人,等陛下见过了这位小姐,再等候开筵的吩咐吧!”

“呃?”省长大人与其余众多贵人皆是一愣,“莫非陛下一直在等候的,竟是这位小姐?”

“唉,尹特夫大人,”侍卫官摇着头叹了口气,“王家护身符也认不出来?您什么眼神啊?”

他说着迈上一步,领她越过了惊诧莫名的众人,径直往宅第里去。

她瞥他一眼,却见他正春风满面。

“损人家一句就这么高兴啊?”

“那位大人前些年真没少给我那父亲大人出馊主意,我忍他很久了,”他倒也不否认,“不过借机消遣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拿传说里的异兽媲美羽饰,讥讽两者同等虚幻不真,人家一听就品着滋味了,我都替她委屈,你用得着一张嘴就笑里藏针地拿话噎人家吗?”

“戴着染色鸟毛虚张声势的贵夫人,又何必那样居高临下瞧不起人?”

“她对你够客气的了,你连这一点点势利都看不惯,还想到闺苑里头笼络人心?”

“曼赫普瑞少爷,你故意把贵人们的光彩与底细一起说给我听,就是想试试我有没有城府笼络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