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纯钧去加拿大前还有两件事要做。

一件是他终于拿出了家中的夏奶奶女儿的照片。他告诉谢巾豪,重来一万遍,奶奶还是会救你,你余生都不必自责。

没想到谢巾豪说:“我知道。姐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从决定收养你之前我就知道。”

二是他希望谢巾豪能告诉自己,她钱包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他想见见他,以一个将要远走他乡的弟弟的身份。

他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

他更没想到她带他去的是金宝山忠魂园。

所以他这几年耿耿于怀的,其实是一个早就不在人世的人?

“他叫檀钦和,是我过去的恋人。”

她说得那样坦坦荡荡,那样问心无愧,没有一点隐瞒,倒显得他那点不可言说也不能放在阳光下的心思愈发阴暗了。

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警服,她今天也穿着警服。

男俊女美,甚是般配。这样的两个人拉去给警队拍宣传片,做做公示栏里的门面,相信领导和广大群众的眼睛都是极为满意的。

照片上的他要比她钱包里的样子更成熟、更严肃一点。她钱包里的那张,大概是大学时候的他,更青涩更温和。

墓碑上的年龄表明,这里躺着的人只在世上度过了短短二十五载光阴。

“他,是怎么牺牲的?”

“缉毒大队的。做卧底的时候,任务快结束的时候,暴露了。”

她说得那样平淡,他却听得在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敢这么直白地告诉我他缉毒警察的身份……不会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在世的亲人了吗?”

他问地小心翼翼,他多希望自己猜错了。

她眼底爬起了一层痛苦,夹杂着一丝打量地望着他,说道:“是的。他和你一样,是姥姥带大的。老人家身体不好,零八年就去世了。去世前几年,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一直停留在孙儿刚加入警队的那年……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他父母呢?”

她眉心蹙了蹙,说道:“离了,他爸走得早。她妈妈改嫁了,她姥姥怕他打扰自己女儿的新生活,才留在身边自己带的。”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问题好多。”

她语带埋怨,却还是继续回答道:“那年我大三,我不想在本地实习,让妈帮忙找个边远点的地方,妈就把我安排去了芒市。至于我们怎么相识又相恋的?很简单,他是个漂亮男孩,而我是个颜控。”

她眼底染上一丝悲伤,伸手去抚摸墓碑上的照片,揶揄道:“檀钦和,你本人可比照片好看多了。你还真没骗我,你不上相是真的。”

夏纯钧眼底划过一丝失落,他转开话题,继续问道:“他这样……是算烈士吧?是不是有一等功?”

“嗯,三等功站着拿,二等功躺着拿,一等功……家人拿。”

“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有个三等功?”

“嗯,捡的。”

“捡的?”

“有一年在西双版纳做边警,一个大卡车,我上去检查,一屁股坐到了副驾的一盒燕窝上。我当时感觉就不对,开大车挣辛苦钱的人很难舍得给自己买保健品,烟都费劲,别说燕窝了。果然,我拿通条一捅,夹层里面有□□。其实这种情况随便换一个我们的同志都能发现。所以说是我运气好,撞上了,和地上捡钱差不多。”

“谢巾豪,你有时候真是谦虚得让人讨厌。我要是你同事,肯定天天骂你。”

谢巾豪摊手,自嘲又自豪地笑笑,脸上多了几分暖意。

夏纯钧垂下眼睑,望着墓碑上那张照片,努力让自己显得不经意,问道:“姐,那你以后……还会喜欢上别人吗?”

谢巾豪诧异地问道:“为什么不会呢?我是爱过他,但我又不是他身上的肋骨,难道他的肉身为了崇高的事业烧殆尽了,我的七情六欲也一道尸骨无存了?这对我可不公平。”

“可是你喜欢上别人的话,对他也不公平。他一辈子到死都喜欢你,可你还能在余生继续喜欢下一个,又下一个。”

夏纯钧承认他很自私,如果此生他和她的关系只能停留在她一遍遍强调的“你永远是我的弟弟”里,那他情愿告诉自己,她喜欢的是一个不能复生的灵魂。

争不过死人,不丢人。

他多希望他已经心死了,他恶毒地祝愿她能孤独终老,祝愿她的心如枯井一般再不起波澜。

如果她对任何人都不会再动心,他当然能坦然接受他是其中之一。

可她现在这样坦荡地告诉自己,她依旧保有心动的权利,她依然存有追求下一段幸福的可能。

只是他理所当然地,被排除在心动之外,被排除在幸福之外。

他觉得一道轻蔑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温朗的声音回答了他自私的提问:“他如果真的爱我,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会祝福我。换作是我躺在这里,也会一样祝福鲜活的他,祝他永远拥有爱上下一个人的勇气。”

说到这里,她的眉梢已经荡开了笑意:“而我确信,他爱我。所以他一定会这么祝福我。”

夏纯钧望她的眼神,像一只在阴沟里待久了的老鼠第一次见到在粮仓里长大的老鼠。

他突然又觉得她面目可憎起来,就像最冷的天里,一个最富有的人跟衣衫褴褛的人说:“你看!我穿得多暖和!”

他想找回最后一点在她那里的存在感,自暴自弃地问她:“我永远都是你的家人,对吗?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