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部堂,秋部堂留步!”

匆匆忙忙同皇帝告了退,顾轻尘连忙追上了先一步请辞的秋岳,一叠声唤道。

秋岳停下脚步,转身恭敬地同顾轻尘见了礼,抬起头道:“殿下可有事要同臣说?”

顾轻尘先恭恭敬敬地还了秋岳一礼,他虽是亲王,却毕竟是未曾开府的,秋岳是朝廷三品大员,还是朝廷的钱袋子、户部的佐贰官,况且看现在的情形,前朝争夺得这般厉害,搞不好最后还是这位渔翁得利,再说,方才皇帝钦定了秋岳之子做他的伴读,于公于私,顾轻尘都不应对秋岳太过倨傲。

何况,顾轻尘本就有求于秋岳,这时还要摆皇子的架子,才真的是脑子被门挤了呢。

想起衍之曾经无意中说出的形容词,顾轻尘心中噗嗤一笑,面上却越发谦逊有礼,隐约还有些不好意思,带着少年特有的活泼气:“方才伴读一事,父皇随口一说,倒是累得部堂家五哥哥奔波了,还请秋部堂见谅。”

顾轻尘虽素能装得乖巧样子,但深知若这时还在朝臣面前装得一副天真模样,是决计不会被瞧上眼的,因此故意露出了几分少年气来,欣然又爽朗地同秋岳谢罪。

秋岳却只是笑笑,和气地同顾轻尘拱拱手,道:“殿下不必介怀,我家五郎也长不了殿下几岁,整日里总沉迷诗学问,也不见他同谁多有来往。微臣家中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与五郎年岁相差颇多,兴趣也各异,总喜欢在外胡混,臣整日见五郎在太学里做学问,也颇有些担心,若是能同殿下一道做个伴,倒令臣放心了许多。何况做殿下的伴读,还能常常同翰林探讨学问,想必便是臣家不成器的五郎,心里也是颇欢喜的。陛下天恩,微臣自然铭感五内,又何

必殿下谢罪呢。”

到底是朝堂上磨炼多年的官员,秋岳之言说得点滴不漏,面上一派春风拂面,端得只如谆谆苦心的长辈一般。

又是寒暄了几句,秋岳见顾轻尘心思飘忽,心知他有话要说,也不戳破,只温润地同顾轻尘不动声色打得太极。

顾轻尘到底年少,加之与衍之相关,心里是装不住事的,这般绕了几句,便急切地直奔主题:“恕轻尘失礼,只是……如今通州联查一事,秋部堂既掌户部,可知其中详情?”

秋岳未料到顾轻尘要提的是这件事,心里将联查的几位钦差过了一遍,念及其中不仅有顾轻尘的伴当,主事之人还是这位孝王殿下的外祖,倒也并不意外,只是面上不免带出了几分犹豫来。

顾轻尘细细关注着秋岳的神情变化,见状,立马知趣地表态:“秋部堂放心,轻尘绝无窥视机密要务之意,只是……关心则乱罢了。部堂当知晓,轻尘殿中的总管亦被调去了钦差,轻尘之问,轻尘同伴伴自小一起长大,尚未分离这般长的时间,因而有些……”

说到此处,顾轻尘颇有些羞赧地低了低头,却还是拱拱手努力道:“若是秋部堂知道一二,还请告知。”

秋岳捋了捋胡须,国朝及冠蓄须,且极重视相貌仪态,因而朝臣不仅相貌才学俱是出众,也多半蓄有精心打理的美髯,议事之时捋一捋,或潇洒地将胡须一抛,都极为美观,正是当下最推崇的美男子风仪。

捋着须不知盯着何处出了一会儿神,秋岳方叹道:“殿下一片心意,臣不敢不答。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臣不敢私相授受,殿下尚未参政,还是专心学业为好,至于殿下的伴当么……臣既然知晓了,自然免不了照顾一二,殿下且放心

便是,必不致使殿下声誉有损。”

秋岳这话已经是瞧在自家五郎将做孝王伴读的份上,在他所能所做的范围内,向顾轻尘释放出的最大的善意了,顾轻尘虽有些遗憾,心里也知道秋岳既然承诺,以户部佐贰官之尊,只要衍之不蠢,自然能护得衍之周全无事,而衍之那边,顾轻尘自然是全心信任的,只担忧的是这事的漩涡将衍之卷进去罢了,听秋岳这么一说,便松了一口气,面上带出几分喜意,认认真真地同秋岳道了谢,深深地揖了下去。

话说到了这份上,秋岳倒也不避顾轻尘这一礼,但顾轻尘身份毕竟在这里,秋岳也不敢让顾轻尘在宫室之中便堂堂皇皇地揖了下去,只到一半便将顾轻尘扶住了。秋岳虽不擅长骑射武功,毕竟也勉强考上了功名,君子六艺自然是下了苦功的,顾轻尘才练了几日,自然不能同秋岳相比,轻轻巧巧便被扶了起来。

顾轻尘也知道其中关节,也不勉强,只是又拱了拱手,秋岳颔首应了。

正事说完,两人便又一边朝宫外走着,一边小聊了几句,秋岳做事虽有些方正,私下同关系还不错的人聊天时,还算活泼,说话虽一板一眼,却从骨子里透着诙谐生动,顾轻尘同秋岳聊时,只觉轻松有趣,对这位秋部堂的为人又生起几分敬佩来。

两人说得入神,秋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道:“殿下,臣府上的睡莲下月将开了,因而邀了三五好友来观赏,一不留神邀得多了,便索性办了个赏花会,不知殿下届时可有清闲,臣自将洒扫恭迎。”

顾轻尘自然没有不答应之理,便欣然应允了。他虽没有开府,皇帝却未曾禁他出宫,何况是有正当邀约呢,顾轻尘寻思下月左右衍之也该能

回来了,届时便和衍之一块儿去赏赏花也好,顾轻尘愉快地想着。

不一会儿, 便到了午门,秋岳朝顾轻尘拱了拱手:“孝王殿下留步,既到了此处,殿下不必再送,回头待臣到了家中,自会让家中仆役将帖子送到殿下宫中,眼下便请殿下归宫罢。”

说完,秋岳便恭送了顾轻尘,顾轻尘同秋岳告了别,便转身回了西暖阁,他可还记得,自己还在长乐祁阳那边寄着三个大周天呢。一念至此,顾轻尘脚下也快了起来,火急火燎地超西暖阁赶。

秋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顾轻尘的背影,微微勾起了嘴角,隐约带着几分嘲笑,却忽然又消失了,如同风拂微羽,不留半点痕迹。

待顾轻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秋岳的视野中,秋岳方转身出了宫,先回了趟户部将手上的事结了,方回了家。

现在户部诸位心思各异,龙争虎斗好不热闹,不单单是几位相爷,就连几位参政皇子也在其中找得到身影。秋岳无心卷入这波澜壮阔,只将本职做了,余下之事他管不了,也无心去管——尽管,事情发展到如今,有一多半,是秋岳在其中的推波助澜罢。

能屹立金陵纹丝不动的世家,任一个都是任何人不敢小觑的,不管是人才凋零的沈氏、日渐式微的祁氏,甚至是满门落败的陆氏,这些传承百年,甚至更久,历经改朝换代,仍然稳稳地在金陵扎根的世家,联合起来,是连就算是雄才大略的皇帝也不敢与之正面交锋。

哪怕,现在已经是青雀十六年,皇帝也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刚刚继承皇位,被处处掣肘的少年天子。但哪怕十六年过去,就算青雀帝再如何雄才大略,也不可能做到将世家分崩离析,但他只做了一件

事,便是分而化之。

唯有世家方能对付世家,青雀帝在十六年里,也只做了这件事,朝堂制衡,帝王心术。而秋家,正是其中一枚,青雀帝苦心孤诣埋下的棋子。

秋岳怔怔地盯着自家堂上的牌匾出神,却只是看上头的一行落款,并不出声。

一个仆役袖着手急急走过来,低下头恭敬道:“郎君,郎主道可以请安了。”

“知道了。”秋岳回过神,淡淡点点头。

像秋家这般世家,与谢氏国公府不同,都是按魏晋旧例调教仆役的,是以规矩算下来,比宫里都要严苛几分,便是寻常同父母请安,也要通传了方可。

秋岳迈步向父亲的正内室走去,忽然想起,便同仆役吩咐道:“使人将花会的帖子,送一份到宫里去,递给孝王殿下。”

仆役并不问,只是敛眉低首应了,秋岳也不看他,只朝内室走去。

秋景樾年纪大了,倒没有再上朝,只在家中修身养性,但对朝堂的掌控力却一点也没有弱下半分。除了他在朝为官时候的门生故吏以外,秋岳在朝中的稳扎稳打也是其中因由。况且,每日请安时,秋岳除了惯例的请安外,都要同父亲说一说一日的见闻,自入朝参政以来,数十年来,无一日例外。

“阿父安好。”

秋岳照例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请了安,然后直起身来,一件不落地将今日之见闻说得清清楚楚,连对话细节、对方神情动作都一点不错,其中伴读一事,又说得格外详细。秋岳继承了秋景樾的博闻强记,自幼聪慧,得秋景樾刻意栽培,更是几乎过目不忘,如今这般,也只是轻轻松松罢了。

秋景樾静静地听着,目光并未落在秋岳身上,半闭不闭地盯着某个地方不放,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的髯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