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之,以前的事,是爸爸妈妈错了,”沈月澜声音发颤,似乎开口讲话成了一项艰巨无比的任务,“你还在生气,对吗?所以,无论我们说了多久,你一次也不到梦里来看我们。”

林颂之默默地接受了自己成为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这一事实,他绕到墓碑正后方,这样看来,能够显得沈女士是面朝着他说话的,而不是对着冰冷的墓碑自言自语。他抬眸望去,发现沈月澜的眼睛就像干涸的枯井,空空洞洞,流不出一滴泪来,眼底却饱含酸涩和悲恸。她哽咽着,双手捂住脸,似乎不忍再看下去,但仍勉力说道:“原谅我们吧,颂之。”

林峥权劝慰道:“月澜,不要这样,我相信颂之不会恨我们的。”

“你不懂,你不懂……”沈月澜肩膀发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却再也没法说下去。

“爸、妈,对不起,是我错了。”林颂之看着父母,内心翻涌的愧疚感快淹没了他。

但林峥和沈月澜再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了。

他为所谓的爱情寻死觅活,而置父母不顾,没有考虑到身边的人的感受,是他不对。

那时的他还自诩理性,策划了一场悄无声息又轰轰烈烈的死亡来“拨乱反正”。

最后,他如愿地沉冤得雪,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执着于仇恨的人,终会得到仇恨的报复,这是一条可媲美因果律的至理。

林颂之曾以为自己一生敢爱敢恨,对这人间丝毫也没有留恋。那些自以为是的洒脱和漫不经心,终会得到惩治与修正。不要等失去了,才追悔莫及——这是死神赠予他的训诫。

林峥和沈月澜站在墓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都是些家长里短。

也是在这时,林颂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父母聊天了。

他蜷缩在墓碑后,捂住眼睛,尝到了泪水咸涩的味道。

真稀奇,也不知道他是真正的游魂,还是深陷怪诞的梦魇,居然还能流出泪来。

林颂之目送着林峥和沈月澜走远——他本想跟上去,却发现自己无法离开墓园。

难道自己成了传说中的地缚灵?

他有些郁闷地蹲在原地,正考虑如何从这里离开,却见不远处来了个高高瘦瘦的男的。

林颂之眯了眯眼,只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人穿着黑色正装,一手撑着一把灰色雨伞,一手握着一捧花。花是白玉兰,清幽的香气混杂在细密的雨点里,引人遐想的淡雅馥郁。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因为他目标准确,很快就找到了林颂之的墓碑,并在它前面站定。

他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封信——为了防雨,信用一个密封好的小塑料袋装着。

林颂之仗着那人看不到自己,凑上前去,然后俯下身,任凭好奇的目光在信件上流连。

白色信封上的黑色墨水字迹遒劲有力,横撇竖折尽显风骨。

那是写给他的信,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编,只有“林颂之收”,而右下角的落款是“柏庭”。

林颂之小声读出上面的字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神秘男人。

仔细端详他的脸,可以发现熟悉的痕迹,和他印象中柏庭小时候的模样渐渐重合。

现在的柏庭,个头很高,肤色比小时候稍白了一些,面部轮廓清晰,鼻梁挺拔,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用丰神俊朗这个词来形容也不为过。而现在的他神色淡漠,表情晦暗不明。

柏庭变化很大,如果把他丢到大街上,和陌生人混在一起,林颂之肯定认不出哪个是他。

林颂之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但从沈女士刚才说的话判断,自己已经“死”了有好几年了。

柏庭是每年都会来墓园探望他吗?来的次数多吗?为什么会来?

林颂之的好奇心突然被勾起来,他没来由地对柏庭产生了探究和剖析的**,或许是因为新鲜感占据了他的脑海——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长大版的柏庭。

但柏庭似乎故意和他作对似的,没有为林颂之的求知欲提供一星半点的有价值的线索。

他只沉默地注视着墓碑上林颂之的照片,在雨幕中久久地伫足,就好像盼望照片上的人会给他回应似的。

林颂之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如果柏庭得知自己的存在,那不就成灵异故事了?

淅淅沥沥的雨点穿过林颂之的身体,但他却似乎能感受到水滴的凉爽和朗润。

不知道柏庭从遥远的山区那儿得知自己的死讯,心里的是怎么想的呢?

林颂之不由得开始天马行空地幻想柏庭的经历。

先是每月固定的汇款可能会被截停,然后是隐匿的信件,最后是他整个人的消失。

而柏庭可能会在家里听闻一则讣告,或是收到沈女士借用他的手机号发来的短信。但也有可能,由于林颂之长久的失联,柏庭跋山涉水,来到他的城市,最后在墓园里寻到他。

不管是哪种方式,都殊途同归,皈依于终极的永恒的寂寥。死神镰刀之下,无人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