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终于完成了十九岁那年的梦想,坐着绿皮火车辗转着来到了北京。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高楼。蓝的、绿的玻璃在正午日头下争先折射着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比在阿勒泰晴天的雪原上患上雪盲症还疼。她也从没见过这么宽的马路,小汽车公交车川流不息,不像小卖部门前的那条窄窄的土路,秋天里只有转场的羊群和马队经过,不分早晚地尘土飞扬。

秀住在了一个开胡同里的家庭旅馆。

老板娘听说她从新疆来,要住上一个月之久,扯着一把京片子东问西问。短短半天时间,整条胡同都知道这个小旅馆里住了一位从阿勒泰的青年作家。比哈通还厉害,秀想。

她比划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新疆疆域图,试图给听众们解释阿勒泰在哪儿、彩虹布拉克又在哪儿。胡同里的一众听众似懂非懂,看起来完全是出于礼貌地发出了然的唏嘘声,叠叠声地说“明白了明白了”,又纷纷点头说那儿一定是个风景特好的地方,然后开始七嘴八舌地为秀安排北京采风行程。

她细细记下了街坊们的指导,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慢慢地逛。逛到走不动了,就回到房间里写作。

渐渐地,秀苦恼起来。她计划着写一写北京城的人和事,可她怎么也写不好,成天地修修改改,最后纸页被她划拉得像叶尔达那的算数草稿纸一样不堪入目,白白浪费了个新本子。

她打电话到出版社,向刘老师倾倒苦恼,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写作了。

刘老师在电话里呵呵一乐,“秀,还记得我当时在讲座上说的话吗?”

“您说,要从自己的生活写起。”秀开着免提,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仍在纸上划拉个不停。

“秀,北京城里的那些啊,不是你的生活。回来吧。”

挂断电话前,他问秀,愿不愿意整理一下她过往的手稿,出一本散集。最近社里接到了很多读者来电,他们都希望看到更多关于阿勒泰的故事。

一周后,秀回到了乌鲁木齐的小黄楼。

“哎哟,这一大堆的…这不是树皮吗?”小王到秀桌前摊着一大叠写着密密的小字的桦树皮,新奇地拎起两张翻来覆去地端详,左摸摸右闻闻的,“树皮上也能写字?真是长见识了…”

桦树皮油性高,你叠一下、折一下都没有问题的。很多人都用它写字的。你没必要跟叶尔达那抢作业本。

“这是桦树皮。”秀从小王手里轻轻接回那两张桦树皮,“桦树皮油性高,很多人都用它写字的。”

“欸,这儿有好几张没写过字的!”小王又拎起来两张空白的桦树皮,眨巴眨巴眼睛,“送我吧秀!”

“不行。”秀一口回绝。我都没舍得用完。

“真记仇啊,你们这些小姑娘…”

从北京回到乌鲁木齐后的那几个月,她反复翻看着在彩虹布拉克和夏牧场的手稿,跟刘老师一起逐字逐句地订正。秀几乎忘了,她在阿勒泰写下了这么多字,一天连写好几篇。怪不得那时候本子总是不够用。

她看着自己十八九岁的光景里写下的字,热烈而稚嫩,就像在翻看自己的记忆——小鸟牌香烟、河边的彩虹、张凤侠的破沙发、奶奶搂着她的夜晚…还有…还有那个叫巴合提别克的少年。

秀终于把这一堆稿对完的时候,托肯打电话传来喜讯,说娜迪拉有了一个妹妹。

“秀我的好朋友!我希望娜迪拉和阿丽玛像你一样,会读会写字,能靠自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听筒里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托肯在那头轻轻哼起秀听不懂的哈萨克歌谣,没过多久,阿丽玛咿咿呀呀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托肯又说起巴太驯养的马得了奖,是全新疆第一呢。说他又去青岛了,不过这次是去教别人的。

秀轻轻应声,没有多问什么,只说要接着对稿子了,就挂断了电话。

秀看着窗外阴阴的天,或许他有了新的心上人了。会有很多漂亮的哈族姑娘喜欢他的。不管他娶哪一个,都会让苏力坦大叔高兴的。

窗外飘起了雪花,秀往小卖铺打去电话,“妈,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