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山欢乐地说,堂弟李义山。——愚下李让山,刚才所吟之诗是堂弟近作《燕台诗四首》之《春》。听闻柳枝姑娘精于音律,常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想必诗也是极工的,刚才吟咏之诗,盼请柳枝姑娘雅正。

柳枝姑娘说,不敢。妾不会作诗,只认得几个字,勉强能读诗。

柳枝说完,她将垂下的衣带,用力撕下一截,打成一个蝴蝶结,然后对李让山说,让山兄,请把这个衣结赠给你堂弟,求《燕台诗四首》全诗一阅。——说完,柳枝将衣结高高抛起。

李让山凌空一抓,接取了衣结,袖藏了,说道,明日此时,《燕台诗四首》和堂弟李义山一并带到,柳枝姑娘,再会。

说完,他敲了一下胡床,身躯就从墙头一晃一晃地移走了。庭院之中,只余下花情羞脉脉,柳意怅微微。

李义山把衣结捂在胸口深情地说,柳枝,洛中里孃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呜呼,她太坚强了,太任性了……

义山所友(室友)打断他说,停,贱男就是矫情。——让山,你不要假斯,给义山君讲点土产,否则他又要发狂小一年。

李让山说,话说柳枝姑娘撕扯衣带时,使了九分力气,外加一分我执,于是胸结和糯裙一并右移,带出一抹酥胸,某作壁上观,只见一片白光,有如千树梨花,叫人不忍直视,视其形状,恰合砚台之倒扣。是时春情春景,唯有义山弟一句诗可以形容,诗曰,池光忽隐墙,花气乱侵房。

李义山说,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袍不得知。让山兄,你看到了她直下的风流,却不曾看到她低头的温柔,你看见了一片白光,却不看见她讨诗的惊慌。——好了,你们先去忙吧,某要给柳枝姑娘抄诗了。

义山所友说,且抄去吧,最好是以毬为笔,磨精为墨。

李让山说,雇昆仑奴的钱,记得结给兄长哈!

第二日,李义山拖拽李让山早起,吃羊肉烩面,喝胡辣汤。李义山将新抄的《燕台诗四首》交给李让山,逼他仔细读了两遍,直到李让山说,全诗笔墨干净,没有错漏。李义山这才放心地将诗封缄。

李义山与李让山二人正要骑马出发,义山所友忽然冲到门外,怒问李义山道,义山君,你不是说要尽快去长安吗,到底何时动身?

李义山回头推说,且缓十天半月吧,倒也不急。说完,与李让山一起打马离开。

二人来到柳枝家所在的巷陌,经过柳枝家门口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闭,他俩若无其事地催马向前走了,在邻近巷陌晃悠了片刻,又折回来了,方见二女立于柳枝家屋檐下,一女素衣,抱扇而立,一女艳衣,探头相望。

李义山滚鞍下马。李让山也下马了,他低声对李义山说,素衣而亭亭者,柳枝也。

二人牵马步行至柳枝家门前。曾有流言说,柳枝姑娘是醉眠梦物,不事装扮,不修边幅,野性风流,但出乎李义山意料,眼前的柳枝姑娘却是十分的清新精致,显然是经过了一番雕饰,她还特意系着那根断头衣带,裂缝处的线头若有所寻。

柳枝姑娘脉脉凝视着李义山,看到李义山的目光停留在断头衣带上,便抬起右臂用手指了指他说,郎是义山君?

柳枝抬臂时,东风起于巷陌,将她右手衣袖吹起,遮住了半张脸,她不苟的鬓角微微浮起,露出少女特有的茸毛,她的双眼也不胜风力,瞬时变得迷离起来。柳枝风鄣一袖,一如犹抱琵琶,李义山的心肝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一时不免含胸收腹,他顺势一揖到底,行了个大礼说,正是,愚下李商隐,字义山。义山与姑娘一般不幸,十岁丧父,少年时,做过抄人,还贩过舂——所谓贩舂,就是买来谷子,在石臼中捣碎去壳,变成粟米,再卖掉……

艳衣女子忍不住笑了,她是柳枝姑娘丫环,出身寒微,农忙季节还得回家帮忙舂米,见李商隐忙于解释田亩寻常活计,一时忍俊不禁,柳枝也憋到内伤,只好尽量不要看他。

李义山接着说,见笑了。义山现与同学往来洛阳、京师之间,奔波劳碌,妄求一个功名。

柳枝姑娘说,李郎家世不幸,少年清苦,叫柳枝妹妹好生感慨,然李郎历经沧桑,赋得好诗,也是快意当前。

见柳枝姑娘提到诗,李义山连忙捧出《燕台诗四首》,奉送给柳枝姑娘,艳衣女子代为收取了。

听到马嘶人语,有近邻开门探看。柳枝姑娘便说,三天后,妾和邻居要去洛水边上祭酒洗裙,祛除不祥,到时候,李郎一起来吧,妾焚好香炉等你。

义山一口答应说,好,三天后,洛水边见。

柳枝微微一笑,转身回到庭院,艳衣女子将院门轻轻掩上。

李义山仰头看了看窄巷割出的狭长天空,空气中传来神秘的木质芬芳,温润浓稠,但又坚硬异常,李义山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复后,拉起马和李让山一起离开柳家巷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