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的人很少,不,准确来说,只有秦大夫祖孙二人。由于泰山大祭将至,朝廷已经下令封山,自然是没有人的。

“爷爷,奶奶怎么住那么高啊?”

小满儿走了一段山路,望见眼前石阶路仍然看不到头,小脸上已经鼓起红腮,嘟着嘴抱怨道。

秦大夫牵着孙女,缓缓拾阶而上,边安慰道:“是啊,很高,小满儿要是累了,爷爷抱着你走。”

说着便俯下身子,将小满儿一抱而起,继续走上山道。

山道渐近半山腰处,秦大夫才看见那山腰处驻扎的层层守卫,道道旌旗迎风而展。而盛大陵寝也终于隐隐在视线尽头露出了一角之景。

秦大夫遥望着那金色檐顶一角,苍老皱纹包围的眼中一瞬恍惚间闪过了诸多往事,似流水而过。

“这陵墓又变得豪奢了不少啊……”

他一声苦叹,又接着往上走,那些依令驻守在山腰的兵士此时也都望见了这个带着孙女独自前来的老人,他们不明白指挥使为什么快马赶来,让他们独独为此人放行,但出于军人本职,这些军士没有多问,在秦大夫所经过之时,如同座座木雕,纹丝不动。

又行了一段路,陵寝之景渐渐从视线尽处越现全貌。

这孝慈陵几经修葺,布置宏伟,虽然高皇后生前曾有遗训,国家初统百废待兴,因此丧事一切从简,只求在宿凤山立一抷土安葬而已。但之后国势渐长,出于国家威仪考量,自太宗皇帝开始,几代天子还是在陵寝周围几次增筑,到如今之时,已经俨然一座山中之城,经过一段山道之行后,秦大夫祖孙两人,才终于走到了那孝慈陵的最外一道石铸门坊,解甲坊。过了解甲坊后,才是正南门。

所谓解甲坊,是太宗皇帝崩逝,宗皇帝继位后,在增筑后陵时增设的一道门坊,表示举凡武官员,士农工商,进来谒见者均须过此处而下马解甲,一身轻装而上,来表示对高皇后的尊敬。

“解甲坊?这真是……唉……”

秦大夫此行除了带着小满儿这个孙女,就只有装着简单拜祭用具的包袱,实在无可解甲,因此只在解甲坊前稍稍驻足停步了片刻,就继续往前走,小满儿那大大的眼睛也随着爷爷的步子掠过了刚刚的解甲坊。

奶奶的家好大呀……

正南门被打造得俨然一道森严城墙,赤壁高楼,又有石狮盘龙,玄武驮碑侍立门前,开国国母陵寝的气象终于如出水腾龙,于斯起现。

这里自然也有重兵把守,秦大夫也放下了小满儿,时不时抱起来走了一路,他毕竟年事已高,也有些微微喘气,但现在陵寝既至,他那怀念之色,到了正南门前时,也终于稍稍变了神情。

秦大夫驻足停步,是因为在正南门前,他看到了一个人。

而小满儿却先是面溢惊喜之色,指着那正南门前之人,甜甜地叫出了声:“啊!是王道长叔叔!”

那人一身素简道袍,束发背剑,手提酒坛,就这样大咧咧地坐在正南门前的青石地板上,须发均已灰白。

“秦大夫,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啊。”他见秦大夫上山来,第一句吐出的就是这句。

秦大夫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恢复了笑容:“王道长云来云去,怎么今日也来后陵这等地方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钦安殿护国天师王真人。他自地上纵起身子,先是往身后正南门瞧了一眼,才转向秦大夫道:“大夫有所不知,贫道我近年受了朝廷之请,当了钦安殿护国天师,因为有些事情要办,特经此处暂留,不曾想遇见了大夫您。看来我当年的望气术果然没错,大夫您绝非常人。”

秦大夫摆手呵呵道:“什么绝非常人,老头子也不过就是痴长些年岁,还是世间的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人,实在不消得夸。”

王真人看了一眼小满儿,再看看秦大夫有些劳累之相,心中暗叹,却还是从袖中掏出了一瓶药,当中取出一丸,扔了过去:“接着!”

秦大夫顺手接下,拿在手中,才微微愣了一下:“这是……白云养气丸?”

王真人笑道:“对,您老人家年事已高,又抱着这小女娃走这么一段路想必累了,吃一丸养养气,不然怎么谒陵啊?”

见秦大夫服了药丸,王真人微笑里却也不免带着几分复杂的心绪。

他并非初见秦大夫,数年之前游历天下之时,就曾在东南乡间见过这位老人一面,不过萍水之遇,他却凭借望气术看出来了这人身上虽无半点修行,却瑞气隐隐,不是道行高深之人还看不出来。

这等类似的瑞气,他也只在大圣大贤于国于世有功之人身上看到过,就比如三年前在京城寿终正寝的前任昭德殿大学士,太子太保,曾任户部尚的赵升平。赵阁老礼贤下士,几次治河治农,身居高位依然身先士卒,曾救万千百姓于黄河决道之危,也曾与百万劳工同衣同食,改良农桑,数十年未曾改移,为各大府州农工匠夫的衣食住行奔走呼号。

如此之人,寿终正寝之时,也是漫天霞光,大雨应时而至,举城同悲。

而这位秦大夫,身上的瑞气之纯,更胜赵阁老不知多少。以至于王真人在初见时都不禁怀疑,这莫非是哪位人仙临世不成?

因为以常理而论,凡人若真有如此程度的瑞气,只怕早已功行圆满,为仙为神了。

可秦大夫却没有任何修行在身,只有年龄确实比一般老人要高上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