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临,大哥与星燕姐姐开始谈婚论嫁。

自一九七三年,母亲做了绝育手术,身体垮掉以来,为了给她治病,我家已是债台高筑。债主遍布村里、公社和县里。不仅欠个人的,还欠公社教育站的预支工资。搬家到西山后,母亲身体大为好转,父亲开始用每月工资和年底卖粮钱,一笔一笔地归还。

父亲有个早年教过的学生,前几年当上了县外贸局局长,也是债主之一。外贸局这两年,每到夏天都收购蕨菜、刺嫩芽和大腿蘑菇等山野菜,装在铁皮桶里,撒上大盐,封装后运到大连港,再通过轮船出口到日本,换回汽车和电器等商品。局长可怜父亲,就给他特批了条子,准许他收购山野菜,从中赚些钱还债。

父亲立即行动起来,暑假期间利用学校做场地,开始收购山野菜。收完本村和附近村子的,又带着母亲去往几十公里外的邻县,住在一个表亲的家里继续收购。表亲家姓唐,是祖母娘家的亲戚,我们兄弟四人都叫他家的男人三姑父,叫女人三姑。三姑父每年都来串门走亲戚,每次都住在伯父家里,我家和叔叔家都请他吃饭。在我还不记得事情的时候,有一年,他还把我家那只老母猪赶走了,给他家生了一窝猪崽才还回来。父亲提出借用他家院子收购山野菜,他满口答应,还说什么钱不钱的,免费使用。等到收购完了,他却有些眼红了,开始唧唧歪歪说一些不中听的话。父亲想给他一点报酬,母亲却坚决不同意,还旧事重提,说起当年白借老母猪的事。之后,两家基本就断绝了来往。可见钱真不是好东西。

经过局长的帮助,父亲基本还清了外债。刚刚喘了口气,大哥又要娶亲了。母亲就说:“婚事等到冬天再办吧,秋天粮食卖完了,年前再卖一头猪,再借一点钱,就差不多了。”

大哥跟星燕姐姐说:“妈从七年前开始生病,欠了上万块钱,这两年才刚刚缓了口气,家里实在太困难了。”他希望婚事适当从简。星燕姐姐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但是到了一起去县城置办东西的时候,见了好看的衣物,就有些忍不住了,又想要麻绒大衣,又想要棉皮鞋。大哥心里不高兴,还是给她买了。两人到照相馆照合影,星燕姐姐穿上照相馆里的西服,嫌袖子长,就挽起了袖口。大哥就发了火说:“哪有穿西装挽袖子的,土不土?”二人勉强照完相,不欢而归。照相馆的白姨把情况告诉给了我的母亲,母亲开始担忧起来。白姨的丈夫姓丁,是县里钟表修理店的经理,是父亲和叔叔的好朋友。

晚上,村里放映电影《巴山夜雨》,父亲、母亲、二哥、我和弟弟都来看电影,家里只剩了大哥和星燕姐姐。变电所吴家的女人坐在父亲前面,总是回头与父亲聊天,还满脸堆笑的样子。每次身子都向后扭动,快要扭进父亲的怀里了。母亲坐在旁边心生不满,又不好发作,心里忽然莫名地烦乱,就转身离开了。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大哥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直挺挺躺在炕上。星燕姐姐正手足无措地趴在他的身上,焦急地呼唤着。母亲当场急了:“这是怎么了?!”星燕姐姐哭着说:“我就跟他吵了几句嘴,他就休克了!”母亲立即掐大哥的人中,大声呼唤大哥的名字。又跑到院子里跪在地上,召唤长白山的神仙快来救人。大哥这才长舒一口气,慢慢醒了过来。母亲抱住大哥的脑袋大哭。大哥重新闭上眼睛,眼角渗出泪水,轻轻摇着头,绝望地说:“妈,这门亲事咱们不能要了。”

大哥事后讲道,他当时眼前一黑,就看见祖母从门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走进来,拉起他就往外走,转眼间就到了祖母家里。祖母家没有窗户,四周的木板墙壁湿漉漉的。祖母生前就非常疼爱他,总夸他聪明伶俐,不像大伯家的大堂哥傻乎乎的,像个混蛋。祖孙二人正坐在一起亲热地说着话,忽然又冲进来一个看不清脸面的黑衣大汉,二话不说拽起他就走。刚一出门,脚底下就腾云驾雾,转眼间又飞了回来。

我相信大哥没有说谎,但我知道,这只是人在濒临死亡时的一种幻觉。他在那种时刻,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最疼爱他的祖母。而我对祖母却没有丝毫的印象,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不知道首先会看到哪个故去的亲人。

经过这场风波,父亲和母亲都同意大哥退婚。毕竟这件事太危险,太可怕了。别看母亲平时对大哥管教甚严,其实她最爱大哥,其次是弟弟。相比之下,二哥和我有些可有可无的感觉。

李家家长通情达理,得知事情经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星燕姐姐不肯罢休,大哭大闹地说:“事情都到这样了,怎么可以不结婚?我生是洪家的人,死是洪家的鬼!”可是大哥早已心如死灰,谁来劝说,说什么都不行了。他要我把墙上相框里与星燕姐姐的合影,及星燕姐姐的单照都取了出来。之前,是我镶进去的,星燕姐姐见了很是开心。星燕姐姐这回来了,一看没有了照片,就又哭起来:“你们家把我的照片都撤了,这是真的不要我了!呜呜呜。”

婚姻这东西,成了是一家人,不成了,往往就成了仇家。星燕姐姐与大哥分手后,几乎把所有的嫁妆都退了回来,包括那件麻绒大衣,只留下了那双棉皮鞋。为了给自己争口气,不久就又来到村里,住在李大眼珠子家,放风说,她与外村一名现役军人处上了,已经谈婚论嫁,对方还是副排级军官呢。

大哥听说了,自然有些郁闷。母亲看在眼里,就也急着为大哥另寻合适的姑娘。

我家在县城还有一门远亲,我们都叫她大姑,也是祖母娘家的亲戚。大姑姓赫,赫舍里的赫,是很久以前改成的汉姓。她一辈子没有生育,被婆家休掉后,先是嫁给一个姓吴的鳏夫,生活了几年,过不到一块去,就又嫁给了一个姓刘的老头。这老头死了老伴,又死了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孙子。所以,我在很小的时候叫她吴大姑,几年前,又改口叫她刘大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改口。

刘大姑有个亲弟弟,家在离县城西边十几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她的弟弟有八个孩子,前七个是女儿,最小一个是儿子。就是说,他们夫妻生了七仙女,就是为了要最后那个儿子。他们的第五个女儿叫赫红梅,比大哥小两岁,刚刚中学毕业,是七姐妹里唯一中学毕业的一个。母亲去刘大姑家串门,提起自己的儿子闹出的幺蛾子,想请刘大姑帮忙物色儿媳人选。刘大姑就忽然想起了她的五侄女,兴奋地一拍巴掌说:“小军和小梅可是太般配了呀!”于是,立即张罗两人见面。在刘大姑家见面那天,大哥穿了一件军棉袄。刘大姑看了看就问:“小军好像有些驼背呀。”母亲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是棉袄的事。”回到家里就和大哥说,“以后别再穿那件棉袄了!”

没过多久,大哥就把红梅姐姐带到了家里。在我的十三岁人生里,红梅姐姐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她个子很高,身材匀称,不胖不瘦,头发黑褐色,眉毛很黑,眼睛很大,眸子很亮,大双眼皮,睫毛很长,显得眼睛毛嘟嘟的,脸颊白里透红,生着一层白色的绒毛,远看像敷了一层细粉,嘴唇是粉红色的,嫩嫩地泛着光泽。我甚至怀疑她的祖先混入过白种人的基因。她与我和弟弟一见如故,这是因为她的弟弟和我的弟弟同岁。

到了晚上,还没等母亲安排睡觉的地方,大哥和红梅姐姐就跑进北屋,钻进了一个被窝里。母亲阻止不好,不阻止也不好,一时没了主张,最后也就由了他们。第二天上午,急忙又去县城大姑家里,商量结婚的事情。大姑的弟弟和弟媳都是地道的老农民,没上过一天学,一切事情都由大姑做主。

现在是一九八一年二月十二日下午,三挂大马车从遥远的地方来到太平村。车上的人暂时住进了达家小叔家里。次日凌晨,天未亮,大哥和红梅姐姐的婚礼开始了。大哥穿得里外三层新,头戴一顶崭新的蓝色人民帽,脚穿黑色的新棉鞋,胸戴一朵大红花。红梅姐姐穿着水红色缎子面的棉袄,棉裤外面套着紫色的呢子裤,脚穿棉皮鞋,头上盖着一块红布,在大哥的陪伴下,娘家人的簇拥下,从达家走上山坡来到我家。院子里临时搭了棚子,墙上贴着伟大领袖和英明领袖的画像。大哥和红梅姐姐并排向画像三鞠躬,又向父亲和母亲三鞠躬。大哥搀扶红梅姐姐跨过马鞍和火盆,随后进了洞房。新房在南屋,墙壁用白纸重新裱糊过,门口贴着大红对联。窗户上没有贴双喜字的剪纸窗花,而是两张菱形的大红纸,纸上用毛笔写着“鸿禧”两个大字,是父亲亲手写。父亲说,前者是满人习俗,后者才是汉人习俗。我不知道依据何在,可跨马鞍和火盆又分明不是汉族人的习俗。炕上铺着大红大绿的新被褥,上面撒着花生、瓜子和糖果,寓意生活甜蜜,早生贵子。炕沿正上方有一根幔杆,两幅新被面搭在上面代替幔帐,红梅嫂子就端坐在炕上。

婚宴持续了大半天。下午,送亲队伍离开了村子。嫂子站在大门外,望着村北公路上的马车队伍渐渐远去,悄悄地落了几滴鳄鱼的眼泪。晚上,村里一个懂得习俗的妇女又来主持闹洞房,其中有个环节是要小叔子压炕,就是在新被褥上打个滚。他们要我滚,我死活不肯,弟弟就自告奋勇上去打了个滚。又是一阵闹闹哄哄,这场婚礼终于结束。妇女们放下幔帐,人们一齐散去,整个世界立刻安静下来。

大哥和嫂子从认识到结婚,只有短短的两个月时间。嫂子来到我家后,我才逐渐发现她是个性格大条的人。她正月初九嫁入我家,母亲见她干活有些毛糙,就提醒她说:“洗盘碗小心些,正月里不能打盘子摔碗,不吉利。”话刚说完,她就手一滑,将一只盘子摔成了两半,气得母亲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们婚前去沈阳买衣物时,是跟孙喜良两口子结伴去的。两个姑娘各买一双棉皮鞋,但是尺码差一号。嫂子那双皮鞋穿了好久,才发现是一大一小,以为是商店出了问题。大哥立即去孙家查看,发现孙家媳妇的鞋子也是一大一小,显然是买鞋子时不小心装错了袋子。大哥因此时常嘲笑嫂子,鞋子穿了那么久,都不知道不合脚。

嫂子想家了,就用我的作本写了一篇小章,借以抒发思乡之情。大哥看了,认为笔不咋的,太幼稚,就又嘲笑她一番。

晚上,嫂子在炕上与我和弟弟打闹,开心得不停地哈哈大笑。母亲就冷着脸阻止我们,她说,她怕小梅子笑过劲了会笑疯。河东周家二女儿周爱琴,也就是周爱云的妹妹,周爱芳的姐姐,前几年就是因为生气,哭过劲了,成了精神病,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康复。哭能哭成疯子,笑也能笑成疯子。

嫂子脱了外衣洗头发时,不知道避讳父亲和小叔子,母亲见了也很不满意。洗完头发,对着镜子梳理头发,编辫子,出于年轻女子的爱美天性,又把辫子盘成造型,左端详,右看看,没完没了地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母亲就在不远处冷眼看,冲着嫂子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我心里暗自发笑:年轻婆婆与漂亮儿媳,以后有好戏看了。

母亲现在刚满四十周岁,嫂子还未满十九周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