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好了尸首,从房间里出来的事情,秦锦然的心中有些沉甸甸的。晚风习习,解开了缠绕在心头丝丝缕缕的愁,等到踏上了医术院长长的回廊里,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厢房内的木栓上了,秦锦然扣了门,其内并没有回应,可以听到细小的水声,应当是穆英在沐浴,秦锦然往前走了几步,正想要到院中略站一站的时候,便呼啦一声门打开了。沐浴过后的特有的角皂的清香与水汽扑面而来,穆英单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拿着宽大的长巾子,裹住了长发,“我猜就应当是你,怎么才回来?”一边说着话,穆英一边侧过了身子,让秦锦然可以进入到屋里。

秦锦然进入了房中,合拢了木门,“又出诊了两次,所以耽搁了时辰。”

“我猜应当就是这样。”穆英斜斜靠在了案上,一边擦拭自己的头发,一边说道:“季家的那小子,你可有把握?”

“我同你细说。”秦锦然从红泥小炉上拎起水壶,澄澈的茶汤顺着茶壶嘴倒入到了水杯里,手里捧着茶杯,整个人缩在了软榻之中,同穆英说起津市里季家的事情,偶遇的接生之事,最后才说道了京都里的事,“我今天遇到了郭蓉。”

“哦?”穆英放下了水杯,“我记得她和黄氏,是去了叶府。”

“出事了。”秦锦然说道,“她给人接生,那妇人死了。”

穆英原本是松松地靠在案上,听到了秦锦然说到死人,立即就挺直了脊梁,“怎么回事?”秦锦然说了郭蓉的事情,穆英的神色越发肃穆,眼神之中流露出了一种失望之极的颓丧之情,这样一种神情,从未在穆英的面容上出现过。因为这颓唐的神情,秦锦然也留意到了她眼尾的细纹,先前的穆英精神面貌,让秦锦然从未留意过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叩、叩、叩。”节律性的叩门声响起。

秦锦然见着穆英仍然坐在原处,就站起身子开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郭蓉,秦锦然反射性就想要合拢房门,却被郭蓉挡在了门口,“我是来找穆教长的。”

秦锦然冷言道,“你还有脸过来?”

她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让郭蓉像是被扇了一个耳光,面上是火辣辣的疼,“你让开,我不是找你的,我是找穆教长的。”郭蓉同阿依古丽一块儿吃饭,所以也是刚刚回到医术院,一回来就想要找穆英,谁知道还是来的晚了,看穆英的神情,已经知道了在叶府里发生的事情。郭蓉摸了摸锦囊之中的银票,为了这银子,她回来的晚些也是值得。

秦锦然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到穆英说道:“你让她进来。”

“还请秦娘子在外候着。”郭蓉抬眼对秦锦然说道:“我有话想要同穆教长说。”

穆英站起了身子,“锦然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好避讳着她的?”穆英冷笑一声说道,“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郭蓉的眼底有些发红,咬着下嘴唇,看似委屈而可怜,若是其他时候秦锦然或许还会生出一两分的同情,只是一想到碰触叶家少夫人冰凉凉的尸首,还有剪开歪歪扭扭胡乱用发丝缝合起来的伤口,看着郭蓉的惺惺作态,她只有一种想要吐的冲动,“你想在我面前说,我也不想听。”说完之后夺门而出,重重合拢了房门。

临近夏的风,傍晚时候仍是轻轻柔柔带着白日里和煦的暖意,而到现在已经是夜色凉如水,秦锦然站在院子之中合抱粗的大叔,听着树枝的与树叶被风摇得是哗哗作响。偶尔回头时候,可以见着厢房里因为烛蕊无人剪去,跳跃而恍惚映出了两人的剪影。

大约是半个时辰,又或者是更长时间,郭蓉埋着头匆匆出了厢房,秦锦然不知道穆英同她说了什么,也不想知道,穆英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秦锦然,最终只是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安歇吧。”

等到第二天,秦锦然就知道郭蓉收到的惩罚是什么了,从医术院里休学两年的时间,这两年的时间里不能行医。这样也相当于变相的剥夺了她成为大夫的资格,两年以后的郭蓉及笄成亲,许是一辈子都不会碰触医了。

“好不容易秦娘子来了,怎的黄素玉又不来了,还有啊郭蓉是怎么回事?”“我猜测应该是医死了人,医术院里之前还有一个被禁学,就是因为医治死了人。”“之前穆院长不是让我们尽力而为,若是医死了人,就要退学?”“那怎么可能?肯定不是简单的事情,肯定是郭蓉犯了错处,才会被禁学。”

在郭蓉刚刚被禁学的时候,众人说起郭蓉的让人惊讶的离开,觉得郭蓉身上犯了错处,还有人知道了各种的缘由,反过来安慰秦锦然,说她这方子早晚是使得的,下次应当收的妥帖一些,免得被人翻看到了。

等到下一个休沐日结束之后,从医术院回到城中的秦锦然,便敏感地察觉到了风声,已经变了。“我听人说起郭蓉,似是有赞叹之意,你可知为何?”

事关秦锦然,姜梦与听雪两人都是京都之中的百晓生,很快就打听的清清楚楚,听雪说道:“郭家夫人生病了,在朱雀大街上一步一叩首,最后得了一位道人的批语,若是郭蓉舍得自己身上的肉,割肉就可以救母。郭蓉割下了自己的一块儿肉,把血送到郭夫人的口里,最后郭夫人就好了。”

秦锦然的心中一沉,郭蓉是有备而来,这样的法子都能够想得出来,在热闹的大街上一步一叩拜,国人是爱凑热闹的,一传十十传百,就知道了郭蓉的来历,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郭蓉会说什么话,洒泪说几句自己的年少无知与可怜,说起剖腹取子这法子本不是她想出的法子,或许就会让人觉得她的可怜,医术院的无理。

秦锦然能够想得到的,姜梦自然也能想得到,“好了,别为这样不相干的人生气。若是等会去晚了,月嵘要同我生气,先前你不是说曲园里很是有趣吗?可怜我在京都的时候没有曾见到,这会儿我可要长长见识。”姜梦浅笑着安抚秦锦然,心中想着的是,若是郭蓉仍想要行医,她就让人去毁了她的手,看她如何下针!

秦锦然被姜梦拉着手往前走,腰间垂着的五彩丝绦与裙角浮动。

事情如同秦锦然与姜梦料想的那般,先是京都里的口风的转变,就连医术院里也有些人觉得郭蓉可怜了。

隐隐有了指责自己的声音,当日里是因为自己刻意把剖腹取子的方子放在郭蓉的面前,勾得郭蓉动了邪念。郭蓉是个可怜人,而想出这个法子的自己,是个邪医。这些私底下的揣测,虽然伤人,也算不得是十足的恶意,至于说是“邪医”之说,有些像是碰触秦锦然底线的恶意的玩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隐隐有失控之感,秦锦然甚至不知道如何辩驳,一直到那一张公示横空出世。

那一张告示,就贴在人来人往的公告板上,信中说的是秦锦然没有到医术院之前,郭蓉是如何的优秀与卓然,秦锦然来了之后毁了郭蓉,里面言之凿凿,说的是秦锦然不容人,而把郭蓉说成了被恶人逼迫的小可怜,这样的小可怜还有感天动地的孝行。

揭下告示的人是穆英,“如果谁要是再张贴这样的公示,被我抓着了,禁学一旬。”穆英的手指因为用力,泛起了青白。

先前季舒舒与柳杉两人维护秦锦然,说着公示里的事情不属实,但是其他人仍然是窃窃私语,一直到穆英揭下了告示,围着的看热闹的人才一哄而散。

等到人散了,秦锦然伸出手,抓住了空中打着旋儿的细小纸屑,这是穆英撕毁告示残留的纸屑,在空中打着旋,像是冬日里的雪花纷飞。不仅仅是替郭蓉洗白,还有抹黑自己,这背后是谁?秦锦然忽然想到了皇帝曾说过的缝合之术不可声张,是突厥阿古拉的人吗?

她若有所思,素白的手指舒展开来,纸屑就被风儿又吹着旋上了天。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有人出手贴了告示,医术院里大半的院长都是相信自己的,只消她站出来,就可以终结了这一场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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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蓉的面前,站着的是阿依古丽,她仍是初见时候的妆容,对着郭蓉说道:“你得意忘形了,医术院里你还贴了公告?”

郭蓉的心中一紧,勉强笑道,“没有啊,怎么做的,我都是按照你的吩咐。”

“蠢货。”

阿依古丽的呵斥并没有让郭蓉羞辱,而是感觉到万分惧怕,这些日子阿依古丽的手段她看在眼中,张贴告示当真是她的主意,郭蓉此时就有些后悔,抿唇说道:“抱歉,公主,我只是想趁热打铁。”

阿依古丽冷笑,“先前不少人已经相信了这谣言,若是只是私下里的传,没有人澄清,她就永远是一个邪医,而现在的告示一出,你不是说那穆英又站在她那里,只要站出来澄清了谣言就可以了。”

郭蓉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阿依古丽看着郭蓉,目光冷冷地让郭蓉感觉到不舒服极了,一直到临死之前,郭蓉才忽然懂了,那是阿依古丽看死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