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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盐道衙门不过是民间的简称,盐课提举司才是全名。四川盐课提举司在府城成都,富顺则有富义盐课司。照理说李永仲应去成都拜会那位提举大人,再不济也是该往富义盐课司去,很不必长路迢迢地来宜宾。

但万历年以来,云安,上流,永通,富义,仙泉出盐占全省总额六成以上,但“富灶任逸,庸灶任力”,盐井逐渐被“殷实富户”所把持,成都盐课提举司深虑与富义等盐课司无有驿路,联系不及,专门在宜宾设置叙州盐课,专管富顺一带盐井开凿,灶户,折银,课盐等事。

叙州盐课在宜宾城东,与州衙相距半条街道,以从七品副提举为主官,下从九品有吏目一人,未入流大使一人,未入流副大使一人,其余所属丁兵丁一类若干。官衙三进,前二是日常办公之所,后一进是官员所居之处。与府衙相比,因只治盐课,所以规模上要小得多。

卯时不久,盐课司里的灯就亮起来,衙役哈着手,缩着肩膀,晃晃悠悠地提着灯笼推开盐司大门,帮闲则拿了扫把簸箕先将门口积水树枝渣滓一类清除干净。早已等候在外的盐商哪怕已经冻得双手红肿,双脚僵硬,身心透凉,也仍然要挤出笑脸,将帖子送到值丁衙役手上,一同送上的多半还有几块碎银,少则数钱,多则半两——这是约定俗成的数量,一日下来,衙役总要落得六七两银,逢到年中年末,每日怕不有个十几两银子落袋。

“这倒是上好肥缺。”李永仲双手套了个兔皮的袖套,低声同何泰笑谑道:“任是穷徒四壁,在这儿收上一年半载的茶钱(四川递红包者谓之‘拿去喝茶’),也可置上良田宅院。”他裹了一件貂绒为底玄青素面的披风,因着天阴恐雨,头上戴了顶羊毡的漆黑大帽,内里是松江细布贴里并黛青素面直身,因是孝期,并无佩饰等物,在一众穿锦着帛的商人中间尤其显眼。

何泰闷头一笑,不过这地方毕竟不同寻常,因此只是委婉地答了一句:“仲官儿也太爱说笑了。”

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兄台,看来是对盐课很熟?”

李永仲同何泰闻声转头,看见是个站在李永仲附近腼肚宽脸,穿了一身四方如意云纹直裰,外面是墨绿菊纹搭护,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紧紧地箍着脑袋的一个胖子,这么冷的天气,他额上脸上一层油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见主仆二人转头看他,这胖子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举手作了个揖,道:“两位请了,在下是长宁的盐商,免贵姓周,名贵,因家中行三,旁人便称呼个周三贵。”他略一定神,眼珠子在李永仲身上一转,道:“我看两位同周围诸位同行很是不同,在下是头回到宜宾盐课司缴盐,各种门道一概不知,”说到这里周三贵面上显出一些可怜的神色来,配上他满头油汗,倒是着实让人同情:“听二位贤兄口气,怕是和衙门极相熟的,若肯同在下稍稍分说,实在感激不尽!”

“周兄实在是太客气了些!”李永仲还了个礼,他正等得无聊,见这个周三贵诚心求问,也就顺口指点道:“鄙人是富顺盐商李某,行二,周兄随众人叫我仲官儿便是;这位是我乳兄弟,叫阿泰就好。其他都好说,咱们这位提举老爷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也并不悭吝,只要按例孝敬便是。不过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一会儿轮到周兄,见人便给些茶钱也就是了。”

周三贵大喜过望,深揖一礼,直起身来,脸上焦虑去了大半,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摇头苦笑道:“多亏仲官儿好心!在下自来宜宾,上下全不知晓,家中又刚操持盐业不久,各种门道不得其入,正自苦恼,多得仲官儿指点,感激不尽!”他又作了个揖,圆团团的脸上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道:“听闻宜宾有酒楼做得好鱼肉,一会儿在下做东,必得请两位赏脸!”

李永仲婉辞推拒道:“我这也是泛泛之言,周兄实在太客气了些。”

周三贵闻言顿时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他唉地叹了一声,道:“仲官儿有所不知啊,我这份鬼上身似的殷勤,全是被一个盐字给逼出来的啊!”

这话多多少少地勾起了李永仲的兴趣。不管是他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只要跟盐沾上半分,暴利便滚滚而来。满清的两淮盐商,几百年之后的盐业公司,前者堪称富可敌国,后者则是许多青年才俊削尖脑袋也要钻营的地方。这个周三贵居然一脸苦相地说他现在的窘态全是盐惹出来的祸?

何泰朝李永仲脸上一看,就知道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主人翁对胖子生出了好奇心。左右现在辰光还早,他们来得略晚,前头早已排上了几个人,现在到边上的茶棚坐坐也并不耽搁。正想着,李永仲看似无意地往他这里一看,他便会意,提议道:“刚才一路行来,我看有个茶棚,看着倒还干净,现在还早,仲官儿不妨同周老爷到茶棚小坐片刻,小人在这里值守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周三贵忙不迭地点头,又殷勤地邀请李永仲道:“我看仲官儿没有轿子,怕是坐车来的,不如坐我的轿子同去。”

“我自小粗疏,坐不惯这个。”李永仲笑道,“那茶棚我也见了,离此不过半刻脚程,周兄先行,我骑马一会儿就到。”

“很是很是,那我先走一步。”

何泰目送周三贵的轿子一摇一摆地走远,这才回头面带疑虑地同李永仲讲:“仲官儿,此人底细不明,你真要过去啊?”

李永仲呵呵一笑,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勒着马脖在原地打了个转,俯下上身对何泰道:“左右无事,我就过去听个热闹。”说罢轻夹马肚,一会儿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口瞪目呆地看着他跑远,半天才憋出一句喃喃道:“仲哥儿这是……倾盖如故?”

李永仲骑马,倒还要比周三贵更快些。他刚跳下马,就见周三贵的轿夫呼哧呼哧地扛着轿子赶到。他暗地一笑,脸上倒是显出些热情来。将马缰丢给茶棚的小二,他冲着迈出轿子的周三贵笑道:“周兄,我倒比你还快些。”

周三贵一面用手帕擦头上的汗,一面叹着气说:“忏愧忏愧,兄弟我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个胖子,从未瘦过,我父亲比我更甚。而听他老人家说,我的祖父并曾祖亦是胖子。”

“那倒是家生福相了,叫人钦羡。”李永仲哈哈一声,做了个手势:“请!”

这茶棚左右不过十来步长宽,三面大敞,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并竹编靠椅,屋外有几个红泥炭炉,其上坐着黄铜水壶,正冒着腾腾热气。李永仲顺眼一瞥,还看见在棚子边上还设了张案板,上面有些白面,想必此地还有包子馒头一类卖。

周三贵刚在椅子上坐稳,便忙不迭地叫起来:“小二,给老爷我上两壶茶来!还有甚可吃的?”

戴小帽的伙计脸上堆笑小跑过来,手脚麻利地抹了桌面椅子,这才笑嘻嘻地问:“这位客官,可有甚想用的?小店这里不敢说那龙井瓜片,但蒙顶玉叶也还是有的,口味重些,还有五年的普茶,若图简便,也有沱茶,老荫茶。”

“你瞧老爷是差你几个花用的?”往桌上一拍,周三贵瞪着眼睛一拍桌子,“捡上好的蒙顶给老爷我来上一壶!”

李永仲在他对面坐下,笑笑道:“小二,一壶普茶,再送些肉脯来。”

两人喝了杯热茶,待寒意稍退,李永仲便主动开口问起:“周兄,小弟有一事不解。”

周三贵挟了颗蚕豆丢进嘴里,细嚼一阵儿,眯着眼睛木着脸半天不语,忽地叹口气道:“仲官儿你要问的恐怕是我既是盐商,如何如此窘迫,对吧?”

“正是。”

“唉。”周三贵放下茶杯,唉声叹气半晌,这才苦着一张脸开口道:“仲官儿是富顺人,想必自小熟谙盐事了。但你有所不知啊,我周家上代还只是乡间一介地主,我家兄弟几个,自幼就只懂田间地头的把式,从来不晓得盐井是咋个回事。”

“谁晓得前些年我大哥听人撺掇,竟学人开了口新井!老天保佑,还好出盐不少,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收获。”讲到此处,周三贵脸上不见半分高兴,忧愁之色愈显,“可是今年起,便有官差人往我家去,话里言外都是我家盐税未完,我大哥使人打听,听说是从盐课司来的!这可让人奇怪了!长宁一地,却从来不曾听过甚么盐课司,我们是本分人家,该交的盐一粒都不敢少,只因着几家合股,完税一类向来是托付给合股的人家,因此这中间必有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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