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婚姻大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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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仲摇摇头,将自嘲和悲哀重新严严实实地压回心底,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他朝窗外看了一回,最终决定道:“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宜宾,见见我这位岳丈大人。”他随口吩咐道:“日子大概在年前,师爷看过黄历为我定个日子罢,再准备些礼物。”
王焕之在心中默了一默,左手掐了个手势捏算半天,点点沉稳道:“东家放心,本月十六是极好的日子,从富顺到宜宾,百五十里路,以咱们家商队的脚程,七八日足使了。”
主仆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李永仲拍拍额头,笑道:“瞧我的记性,再过几日便是婶婶的生辰罢?”
王焕之忙道:“内子生辰,东家不必放在心上。”话是这么说,但脸上也带出一点情真意切的感动来。他与妻子结缡二十载,感情甚笃,李永仲幼时不得李忠看重,有几回和王焕之下井,晚了便跟着师爷回王家,李齐也并不以为然。直到仲哥儿年纪渐大,对长子失望的李齐终于发现自己还有一个能干的儿子,从那时候开始,李永仲留宿王家的事才渐渐绝迹。
李永仲哈哈笑了两声,“幼时多得婶婶照顾。”他止住王焕之的话头,感慨道:“我母亲早逝,父亲……”年轻人自嘲地哈了一声,避开了李齐,继续道:“王叔和婶婶那时候不以阖府对我的轻视,对我多加照顾,虽然名为主仆,”他看着师爷的眼睛淡淡说道:“但在我心里,是拿师爷当父亲看的。”
王焕之百感交集,却只能长长地叹口气。
“我那个大哥百无一用,但父亲嘴上骂他,却也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他,可惜啊,”李永仲眯起眼睛,呵呵一笑:“李永伯却不是个能扶持的。不然,父亲怕要亲自送我去庄上。”
“父母偏心,人之常情。”王焕之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东家以后的日子,只有比现在更好的。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双手放到膝盖上,上身前倾,极恳切地看着李永仲道:“这些时日我看东家行事,总觉得急切,东家年纪尚轻,有何事不能释怀呢?”
李永仲暗叹一声。他总不能对王焕之说,再过几年,有个叫张献忠的陕西人将带着流民大军,赤地千里,以惊天气势席卷整个四川,整个四川都在他的马蹄下颤抖。现在不着急,难道等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再来后悔?
他只能笑了一声,将话题转了开去。
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李永仲重又提起先前的话:“虽说路上只要七八天,但我想着总要在宜宾呆上几日。不说别的,父亲去后,盐课衙门的李大人处我们可还没有去拜访。”
王焕之脸色一肃,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点点头,道:“很是。不仅是李大人,下面的头头脑脑也轻忽不得。自来便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将此事说定,又定下几个跟李永仲出门的人选,多是他用惯的随从并亲近的管事——除了他自己院子里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跟班和小厮,包括大管事李三忠在内,他还不敢对府里其他仆役抱以太多的信任。
宜宾距富顺百五十里,虽然冬日里赶路辛苦,但总算官道上倒还太平。盐师爷说得不错,脚程快些,单身子人七八日便能到。但李永仲此去并不着急赶路,他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几个得力管事,除了府中家丁之外又自井上选了十来个挑水匠充数;开了仓细细地选了诸色礼物。备好行装,待完事齐备,便静等正日子了。
年轻的家主要出门的消息并未刻意隐藏,很快便在帮工中间风传。以往此类消息也并不如何见挑水匠们关注,但今次不同,管事们放出话来,家主似乎要在挑水匠中挑选几个亲随家丁!
世道不靖,底层的小民总是最先察觉,也最先被黑暗混乱的命运碾成渣滓。他们凭借本能选择强者也追随强者。虽然并不清楚这次的选拔是临时还是永久,但对那几个诱人职位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
李府的亲随家丁有月俸三两,两季衣裳,年节赏赐不断。原先不过是李家的护院,但自从二少爷仲官儿开始跟着商队行盐,他便从挑水匠中选出忠厚谨慎,强健有力者充作护卫,又请来积年的武师教授武艺,仿着卫所设置律条,李永仲待他们竭心尽力,又严格约束,短短两年光景,便带出一队名动川东的护卫,专走贵州一路,打出写着盐字的大旗,绿林好汉们多闻风走避。
“我是必去的。”刘小七半边脸颊被饭菜鼓鼓囊囊地填满,即使话都说不清楚,他还是严肃地同他要好的朋友关老二表示:“仲官儿要招家丁,我是不想吃挑水匠这碗饭了。”
彼时他们刚在饭桌上同另外几个小工抢赢了最后小半碗肉并半碗萝卜,又从饭甑里舀了一大海碗压得严严实实的粟米饭,趁着这天午后管事们不在,两个人偷溜到牛棚的草料堆,舒舒服服地边吃边聊。
“你想去当家丁!?”关老二横着袖子一抹嘴,震惊地盯着刘小七的脸,试图从那上面看出开玩笑的意思来,但看了半天他依然只能看出朋友的认真和固执。关老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七啊,当家丁当然好,但是要送卖身契给李家哩。”
“我本来就是流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卖不卖身有什么打紧的?”刘小七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了,给李家当下人有啥不好?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比富顺镇外头佃农好一百倍!”
关老二摇摇头,“说不过你。”他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边说边喷饭粒:“但是就你现下这幅身板,难哦……”横过筷子头,点点刘小七的胸口——以手加胸,能够一根根数出肋骨,又点点小七的大腿——还没井上刘二麻子的胳膊粗。他费力地咽下一口饭,这才口齿清晰地道:“小七啊,还是死心吧,好好在井上干几年,等你再长些岁数,就求管事的收你做个挑水匠,不比你现在强?”
小七沉默了半晌,他靠着厚实的稻草堆,眼神放空,幽幽开口:“我爹娘死了快十年。”
关老二叹口气,端着碗,捏着筷子,看着刘小七,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死得惨,被踩断周身骨头,嚎了半夜痛才走,但好在有块地收埋她;我爹……”这个从来笑嘻嘻的小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现在估计不知道坟头上的草有没有我高,不过,我想着,他应是没有坟的,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刘小七转过来看着关老二认真地说:“关二,当年我全家一路讨饭来富顺,我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一个妹妹,但是最后只活下来我和爹娘。”
“家里连树皮都吃不上了,大姐说卖了她,出门找活路吧;走到半路,大哥吃了观音土,肚皮胀得跟要生的婆娘一样大,屙不出来屎,最后死了;看着要到富顺,结果娘生了急病,爹没办法,把小妹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换了三吊救命钱。”
“现在,我全家除了我一个光身子人,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刘小七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说:“原本我以为我要活,只能去偷去抢,但是我命好!我遇上了仲官儿发善心,收我下井。”
“但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当一辈子挑水匠,我想吃饱穿暖,想出人头地!”刘小七的眼睛里亮得像有两把火,“我不去试,就是命里有这个缘法也放过了;我去试,却又给自己挣出了一个活命的法子!”
不论是洞悉未来的穿越者还是挣扎求生的小人物,现在的他们,不过是命运这棵巨树上的蝼蚁,但日久年深,只要一息尚存,蝼蚁也能将巨木咬噬成千疮百孔。
这日午后,是个难得的晴天。管事们转为选拔护卫一事空出一个下午,年轻的挑水匠们蠢蠢欲动,充作选拔的场坝被看热闹的闲人挤得水泄不通,场中时不时爆出阵阵大笑和惊叹声,打破了小镇昔日的平静。
“你好生看。”李永仲站在人群边上,朝场中的热闹景象抬抬下巴,低声和自家护卫的头目说话:“定要选几个机警朴实的才好。”
护卫的头目叫何泰,是李永仲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奶兄弟,极沉稳的一个人。何泰是家传的武艺,传说祖上还是叙南卫出身的军官。不过也只是传说,到何泰父亲这里,早已是几代的民户。五岁上何泰跟着父亲习武打熬筋骨。当年李永仲开始筹划护卫之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奶兄弟。而何泰也没有负他所望,竟是天生的将种,将一群老实巴交的挑水匠调教成进退有据的精壮汉子。
“少爷说的是。”何泰并不以为自己在李永仲处有甚特殊,从来恪守主仆之道,他落后李永仲三步距离,微微颌首道:“现在人手倒是足使了,但还是紧张,若是照少爷所说那般日后还要往陕西去,必得将护卫之数再翻一番才堪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