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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真的回到李府,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打发了随从们去领赏休息,李永仲自己却拉了王焕之往外院房里去了,坐定后他想了想,又叫梧桐:“你叫李三忠来,就说有事同他商量。”

王焕之脸上露出些许满意之色:他同李三忠相交十数年可称莫逆,如今李齐去世,李永仲这个新的当家人却和李府的大管事关系微妙,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样的局面都不是王焕之乐意看到的。上至主人家的人情往来下至仆役间的鸡毛蒜皮,李三忠无不知晓得清清楚楚,李永仲能干不假,但他毕竟年轻,且并未成婚,而家长里短也并非女子特权,在王师爷看来,年轻的家主尤其应该对阴私之事多几分了解。

他遂主动说了一句:“东家现在愿意用大管事,这很好,他毕竟是府中老人,一直冷着他,也易生祸端。”

李永仲微微一笑,道:“从李叔祖父算起,他家在我家已有一个甲子,实打实的家生子,与我家休戚与共,我尚年轻,于家中事上,还需要李叔的指点。”

这句话正好被走到门口的李三忠听到耳朵里,心里也是一热。他不是没对之前李永仲对他的防范起过芥蒂,但李三忠在李家行事数十年,上下周到,无人不说一个好字,靠的可不是他父祖的面子。如今李永仲又肯用他,对这个还不打算提前退休的大管事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消息。

想到这里他又恭谨了几分,略正正衣冠,他在门外垂手相候,示意梧桐报名:“仲官儿,大管事到了。”

李永仲叫来师爷和管事,不为其他,只为那桩李齐临死前为他订下的婚事。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在李永仲这里,情形又是一变。在陈显达出现之前,他从未听说过有此人的存在,对陈显达口中的往事更是一无所知。如果他知道刘三奎对李齐临死前安排的这桩婚事的评价,那李永仲会发现在这一点上他同李永伯的舅舅很有共同语言。

这桩婚事李永仲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哪怕陈显达就像刘三奎所说那样,起码在现在,李永仲也得想尽办法喂饱他。不过李永仲认为事不至此。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真情还是假意他还是分得清。

正在胡乱转着念头,听到梧桐在门外说大管事已经到了。李永仲咳嗽一声,道:“进来吧。”

李三忠忙自己推开门走进去,梧桐在他身后关上门,吱呀一声,引得大管事心里一跳。

这间外房大管事并不陌生,许多地方还是他领着小子们亲手布置的。李齐在世的那些年,外房除却王焕之,倒是他来得最多。大管事服侍着李齐从一个普普通通的盐户成为川东地面举足轻重的盐商。可以说,富顺地面许多人家的秘辛,王焕之都不见得清楚,但是李三忠必定晓得一干二净。

“仲官儿。”李三忠垂首看着脚尖前的地面,姿态是久违的恭敬。他的父亲是李家那位早逝老太爷的管家,而他自己则跟着李齐几十年鞍前马后,但李三忠不得不说,李家长房三代,只有这个最年轻的他看不懂——当年李齐父亲早逝独立支撑门户的时候他的父亲尚还在世,说李家要在李齐手上发扬光大,但现在李齐去世,他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李永仲想干嘛,要干嘛。

李永仲一指下首的圆凳,“坐。”

李三忠撩开衣摆,小心地往圆凳上坐了半拉屁股,从李永仲的角度看过去,大管事脸上就写着四个字:毕恭毕敬。他心里一笑,并不打算去调侃李三忠。往日里他和大管事接触有限,不,应该说大管事和李府的两位少爷都保持着让当家人舒心的距离,等到今天李永仲自己当家做主,李三忠固然会觉得棘手,但年轻的家主也不是不觉得麻烦的。

“张家……就是刘家的那个亲家,你知道多少?”

大管事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张家的老太爷叫张平,家里办白事时候,张太爷带着张家的老爷少爷来给主人翁上过一回香。他家里有七口井,不过半数是浅坑的老井,新井还是张太爷往日亲来家里,请了匠人去开的。”

“张家的少爷,现在去了府学?”一直不出声的师爷突然发问。

“正是。仲官儿太忙,于细务上不甚留心……”大管事谨慎地回答,停了一停,朝主座上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李永仲并没有其他神色,年轻光洁的脸上不见喜怒,见他停下话头,还催促他:“接着说啊。”

“是,是。”大管事咽了口唾沫,道:“小人已代仲官儿往张家送去一方砚台并几锭上好松烟墨。”

“这事你做得好。”李永仲赞了他一句:“我这些时日实在忙得狠了,这些杂务,往日里也是你操办的,如今还是你放手去办,事后写个条子就是了,只是钱财上的事,还是要和内外账房对齐。”

“李叔,我一直忙,没得空闲,也不曾和李叔说说家常。”李永仲颜色愈加温和,他定定地看着大管事,道:“李叔三代侍奉大房,现下别说父亲去世,哪怕日后我之子也得靠李叔一力扶持,如今大房这一代只有我和大哥二人,且……”他微微一笑,笑容里藏着的东西让人心惊。

“今日请李叔来,一是为张刘两家之事,二是如今家里没个章程,大哥疑我至深,现下他是不肯信我的话,虽然是亲兄弟,但未必日后走不到分家这一步。”李永仲叹了口气,显然李永伯一些所为对他来说也困扰颇深,但他很快就振奋精神,复道:“我已同王师爷商量好,要调派人手加开新井,想来大哥是不愿见我的,”他目视着大管事,道:“李叔,我想托你一件事。”

李三忠心里已是翻天倒海,但面上仍旧稳稳当当,听李永仲说要托他办一件事,他心下一跳,猜到几分,不过仍旧是一幅面不变色的样子,只是简短地说了一句:“不敢让仲官儿说托付,仲官儿有话,小人总竭心尽力罢了。”

“李叔,我想你同大哥讲,虽说父亲临去前将家业悉数托付于我,但我毕竟不敢如此托大,且大哥毕竟是正经的长房嫡子,哪怕是为了面上好看,我也不好总是把持家业。如今家中新井六口,老井八口,我愿与大哥平分,以后凡归大哥所有之盐井,我绝不多言,出盐得利,也归大哥,只是分与大哥产业,大哥也得往公中交钱才好。”

李三忠大惊失色!他腾地从圆凳上跳了起来,见李永仲毫无殊色,便知道这件事年轻的家主已经下了决定。他虽然之前并不亲近李永仲,但也看得明白,老太爷李齐临死前的布置极是妥贴,大少爷李永伯就不是个能扶起来的阿斗!李家家业交到他手上,只有败坏得精光!想至此处,这个为李家鞠躬精粹一辈子的大管事不由老泪纵横,他朝李永仲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声泪俱下,言语恳切道:“仲官儿,按理说这是主人家的事,小人本一介奴仆,不得掺言,但仲官儿听我一声劝!”

“主人翁攒下这些家业是花了数十年水磨工夫!呕心沥血,起早贪黑才有李家今日局面!仲官儿,你也从小时便下盐井,走盐道,知晓内里辛苦,但伯官儿却被主人翁宠过了!他不是能守住家业的人!”

李三忠深吸口气,顾不上擦满脸的眼泪鼻涕,沉声道:“伯官儿自有他的好处,但那些好处无有一条应在家业上!应酬上,伯官儿知进退,晓分寸,是个好的,但于盐之一事上,小人乍着胆讲一句,伯官儿就应了四个字,一无是处!”

李永仲同王焕之交换眼色,暗里都点点头——李三忠虽然同李永仲不冷不热,但却是实打实的李家忠仆,这些话,哪怕是李家人也不是轻易说得的,但他一介下仆却因为感怀主家数十年厚遇,耿直敢言,实在难得。

大管事又碰了一下头,他脸有泪痕,直起上身道:“说句托大的话,主人翁此生最为失策之事便是因着伯官儿幼时体弱便万般放纵!如今事不可追,但家业却是主人翁一手一脚辛苦打拼而来,仲官儿因孝悌之故考虑分家,但小人却要说,仲官儿,这是下策!我李三忠一家三代能有今日,都是长房数十年信任看重之故。如今长房儿孙有不肖者,小人却不忍心看着主人翁一声基业被败光!”

这话说得颇重,李三忠以为李永仲即使不会恼羞成怒,也会对他冷面相待,没想到年轻人只是支手托着下巴,并没有什么恼怒的神情。大管事后背渐渐沁出汗水来,没多大功夫便沁湿后背贴身的小衣。

“我家虽然是富顺第一盐商,但新井不过六口,老井出盐却日渐稀少。”安静了一会儿,李永仲慢吞吞地说:“富顺镇上其余盐商,并不是什么好相与。我将产业一分为二,当然有孝悌之虑,但也并不完全如此。”他伸手一压,止住李三忠想要说话的打算。年轻人脸上那些神气——做作的忧虑和浮夸的伤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现在正是我李家破旧立新的最好时机。李叔,现在我问你,在你心中,到底是大哥重要,还是我李家上上下下数百丁口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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