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端重亲王府门前,高搭天棚三丈三,棚下是柴锅大灶,火烧得正旺。氤氲的水汽,雾一样弥漫了整条巷弄。

两个家丁站在梯子上,拆开一袋袋糙米,也不清洗,便直接倒进锅里。

灾民的队伍摩肩接踵,一直排到了大街上。队伍转过一个弯儿,被牌楼遮住了,也不知道队尾有多长。

不一会儿,淡淡的谷香便弥漫了开来,令人食指大动。两个家丁,持着一人多长的长柄木勺,一勺一勺,将那粥舀到难民的碗里。人流,便开始缓缓地流动了起来。

粗磁的碗,黑陶的罐,木舀子,葫芦瓢……各式的盛器,一一从锅前流转过,间或有一两颗碗钉儿,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你站远点儿,天儿热,别让热气熏着中了暑。”古尔察攀着褚仁的肩头,把他拉后半步。

褚仁一拧肩,挣开了古尔察的手,“当我是蜡人吗?又不会烤化了……”

“你还是回去吧,不然八爷又要到处找你了。”

“闻着挺香,我都馋了,要不给我也盛一碗?”褚仁用力吸着鼻子。

“这是糙米,里面秕子谷壳沙粒很多,你吃不得的。”

“为何不用好米?还弄得这么稀?咱们赊不起吗?”褚仁有些奇怪。

“倒不是赊不起,而是赈灾赊粥向来是这个规矩,这是给三餐不继的灾民预备的,不是让平常小民占便宜的,所以就不能太稠,米也不能太好,让但凡家里有口吃食的人,就不会惦记着这个。粥里面有些秕子谷壳沙粒,也可以让喝粥的人喝慢点儿,免得那些饿极了的人,一口气喝下太多,容易伤身。”

褚仁正听着古尔察解释,突然发现院墙拐角处露出了半个马身,正是那匹乌云。

褚仁眼珠一转,说了声:“那我先进去了。”说罢便趁古尔察分神之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墙角后面。

墙角后,傅眉正牵着乌云的缰绳,笑盈盈地站在那里。“你的耳朵好了吗?”傅眉急切的问。

褚仁点头,“早就好了!”傅眉长出了一口气。

“宋谦死了,你知道了吗?”褚仁喜滋滋地说道。

傅眉神色黯然的点点头,“我知道……是我送了他最后一程……他戴着七十斤重的枷,在城门口被枷号了一个月,肩膀和脖颈都血肉模糊,双腿已经被夹棍夹断,身上刑伤不计其数,一只眼睛不知怎么也瞎了……他受了这么重的刑伤,供出其他人,也是有情可原的……”

褚仁心中一紧,惶然问道:“那你和爹爹,也会入狱的,会不会也要受刑?”

傅眉勉强一笑,“我和爹爹都有内功底子,不会有事的,太原府和山西巡抚那里,我也会打点。”

“我有事要问你——”

“我有件事要找你——”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随即相视一笑。“你先说!”

“你先说!”

一模一样的话,又是同时冲口而出,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褚仁说道:“还是你先说,我这个,不是正事儿。”

“我去拜会过龚鼎孳了,他想要一幅爹爹的草……”

“你是说……”褚仁一脸坏笑,觑着傅眉。

“自然要你大笔一挥啊!这时候上哪去弄爹爹的字?”傅眉一边说,一边笑着用手指点着褚仁的胸口。“这样……好吗?”褚仁有点犹豫。

傅眉一叹,“事急从权,不然时间上来不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好!”褚仁很是兴奋,练了这么多年的字,很少有一展身手的时候,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自然很开心,“写点什么呢?这个龚鼎孳,词好像写得不错,写首他的词,如何?”

“那样太刻意了吧?反倒是显着小家子气,还是写你最熟的那幅李梦阳比较好。”

“又写那个啊……弄得好像我只会写那首诗似的,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褚仁嗔道,随后又问,“那钤印怎么办?”

“你随便找个什么章料,只要给我一盏茶的工夫,什么印章我都仿得出来!”

“好!就这么办!”

褚仁和傅眉双掌一击,笑得像两只偷腥的猫儿。

“你刚才想说什么?”傅眉问道。

“我是想说,你若是去见龚鼎孳,别忘了带上我!”

“为什么?”傅眉很诧异。

“他的诰命夫人不是秦淮八艳之一的顾横波吗?我想去见见!”褚仁兴奋得双目放光。

“人家的内眷怎会出来跟你相见?”傅眉嗔道。

“万一呢!听说这两个人都是**不羁,不在乎世俗礼法的。”

虽然心里满怀期待,早有准备,但真正见到顾横波的时候,褚仁还是吃了一惊。

三十五岁的顾横波*,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乌发盘成高髻,云一样堆在头顶,发间是一水儿的黄金头面,各种钗,簪,掩鬓,挑心,分心……皆为花卉形状,密密麻麻足有几十件。身上是莲花牡丹纹妆花纱褙子,压着月白与水碧间色的月华裙,用一身服饰勾勒出一幅繁花付与流水,软红横陈清波的景象。只见她从后堂款款而出,口中说着:“什么好字儿?我也来看看。”

檐下那鹦哥儿也凑趣似的叫道:“横波夫人来啦!横波夫人来啦!”

龚鼎孳把那字展给她看,笑着说:“你叫‘眉’,他也叫‘眉’,你们倒可以以姐弟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