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宣德门上鹤翩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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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家家张灯结彩,围炉守夜。
零零落落的爆竹声响了一夜,却也并不冷清。一星一点的,还不时有焰火升上天空。看上去,和往年一般的繁华热闹。
那焰火作坊从盛暑便开工了,大半年间积下的这些货,自然要拿出去贩卖,换些米粮。而大梁百姓再怎样人心惶惶,节总是要过的,点几声爆竹,也可以去去晦气,祈祷平安。
四面城墙上也挂满了灯,流光溢彩。阵阵哗笑声远远传来,想必是那源军也在城头辞旧迎新。前几日,源军又根括了城中的存酒,好在这一次并没有打扰民家,只是把各个酒楼、酒坊囊括一空。今日想必是在城头痛饮吧?是庆功吗?抑或只是庆贺岁除?
珠儿一夜不寐,半是守岁,半是心忧,此时见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倒是平白涌上了一丝倦意。时间还早,还可以稍稍打个盹儿。待天亮了,要给父母兄长拜年,要贴春联、贴门神、挂门签、祭拜祖先……一个惨淡的新年,像是一个强装的笑靥,每个人,搬演给每个人看。
晨光初露,薄雾寒凉。
太子康茂被几个源兵服侍着,穿上太子朝服,准备作为赵国使节,参加源军的正旦朝会。那衣服,想必是从大梁宫中拿过来的,淡淡的信灵香气味,很是熟稔。
大半个月来,康茂还是第一次推开这小院的门,但觉天高云淡,恍若隔世。
康茂跟随着那几个引路的源兵,稳稳地迈着步子,尽量让自己的跛行看起来不那么明显。
转过一重院落,只见里面堆满了如山的表缎。价值千金的缭绫,就那样全无铺垫的堆放在积雪之上,融化的雪水和泥泞侵蚀了上来,将那缭绫上织出的山河社稷染成一片疮痍。
康茂再也忍不住了,对身旁的那些源兵轻声说道:“那是缭绫,是最贵重的丝织品,一匹的价格,抵得上寻常锦缎百匹的价格,不能这样糟践了。”
这几个源兵都是略通汉语的,其中一个源兵暗暗咋舌:“这么贵重?我去跟他们说去!”
“少节外生枝,不关你事。”另一个看上去像头目的源兵训斥道。
众人瞬间便沉默了,一行人,又继续缓缓行去。
快出青宫大门了,康茂又一转眼,看到一个空屋子里堆满了各种籍,层层累压着,足有一人高。最上面是一些卷轴,看上去像是两晋隋唐的古籍。
这些珍贵的古籍,就这样全无遮掩的堆放在这里,任湿气与尘埃侵袭?之前在大内,他们深藏在高楼上,被紫檀柜保护着,周围用斑竹帘遮光,更有专人每日清扫打理。如今,却像柴薪一般这样堆积着,无人过问。
康茂心中一痛,想开口,又咽了下去,一犹豫间,一行人便转过回廊,踏出了青宫大门。
三声悠长的景阳钟声响过,大梁城内,禁宫之中,大庆殿上,武百官皆冠冕朝服,安静肃立。
殿外,源国益王颜启昊,牵着幼子颜音的手,不徐不疾,缓步上殿。父子二人作为源国使节,前来参加赵国的正旦朝会。
颜启昊头顶金冠,身穿窄袖紫袍,腰系金蹀躞。颜音则是一袭素白襕衫,遍身以火红色的狐裘为饰。源国尚白,颜音一向最喜白衣,但因顾着赵国风俗,节庆忌讳白色,才添了红狐裘作为装饰。
颜启昊觉得掌中的小手微微有些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便偷眼去看颜音。却见颜音抿着小嘴,步履轻捷,目不斜视,竟是一派端凝大方,颜启昊不由得心中暗暗赞叹。
之前蒲罕带着颜音上城围观杖毙行刑,颜启昊是知道的,但是并不介意。总归将来要面对这些暴虐残忍,越早看到,心肠越硬,便越不会受到伤害。颜音憧憬大梁的繁华,颜启昊也是深知的,之前也答应过带他进大梁城来玩,这次作为使节,倒正是一个机会。正旦朝会只是节庆国宴,之前回纥、于阗使节也常有带着妻儿参与的,倒并不为失礼。道理也是一样,从小见多识广,长大后自然便会气度不凡。
父子二人上得殿来,立左足,跪右足,以手搭右肩为一拜,再拜……两拜礼成,全然是源国规矩。颜音与颜启昊齐跪齐立,动作干净利落,一丝不苟。一旁早有侍从出列,接过朝贺的礼物,引父子二人入座。
源赵两国交战,赵国节节败退,国都被围,早已失却了宗主国的威仪。往年会来参加朝会的西夏、室韦、高丽、真腊、大理、大食等国的使节,竟然一个都看不见,今年的朝会,骤然冷清了许多。
又是三声景阳钟响过,一位皓首内侍拉长了声音当殿喝问:“班齐末?”殿上禁卫齐声应和:“班齐——!”
百官齐齐躬身,一身朝服的赵肃宗康衍从后殿转出,只见他不过是刚过不惑之年的岁数,居然两鬓斑白,一张清癯俊逸,保养得没有一丝皱纹的脸,配上花白的头发,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康衍的脸上凝着一丝中正平和的笑,动作舒缓地香祈禳,为苍生祈百谷于上穹,淡淡的沉香气味飘散开来,冷冽中带有一丝微甜。“……履兹新庆,与卿等同。” 康衍语音清越醇和,缓缓吐出这最后八个字。众禁卫随即高声嵩呼应和,声震如雷。
一声弦音如裂帛,鼓乐齐奏,歌舞升平,国宴开始。
颜音的眼睛咕噜噜的,只是逡巡着周边陈列的法驾、卤簿、仪仗等物。
颜启昊有些担心颜音会突然发问,问那些是什么东西,自己倒是不好解答。源国人向来以游牧行猎为生,四处迁徙,便是皇帝也常常住在帐篷里,全然没有这些复杂的仪仗,这些东西中倒有一大半,连颜启昊也叫不上名目来。
侍者穿梭如飞,把那菜肴酒食流水一般的送了上来。
颜音的心思,立刻便转到了那些香气四溢的美食上面。虽然馋,但依然注意着礼仪,不敢首先去动筷子,只是把十个手指的指尖轻轻搭在桌案上,像是寻机而动的小豹子。想想,又觉得失礼,迅速把手放了下来,背在身后,抬头对颜启昊赧然一笑,随即又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
颜启昊心中暗笑,不管怎样装成大人模样,骨子里还是个孩子。
大宴完毕,使节与臣工簇拥着康衍,登临宣德门,与百姓同贺新岁。
城楼上冠盖云集,姹紫嫣红,城楼下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更有一群白鹤,在宣德门上空徘徊旋舞,流连不去,长鸣如诉,百姓尽皆翘首仰望,连声赞叹。
“大年初一,有这样的祥瑞出现,应该是好兆头吧?”每个人的心中,都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