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颜启昊后军一起北上的人,包括皇子、宗姬、驸马和内夫人、女史等,这四批人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太近的亲缘关系,把一家人父母子女被拆散到几批军中,也是相互牵制,避免有人逃跑的一种策略。

阿古驾着车,颜音坐在车内,跟着队伍,缓缓起行。

春已至,河已开,曾经冰封的汴水浊浪滔滔,奔流向东,一去不返。

满山遍野开满了紫花地丁,开在曾经浴血的战场上,开在那些被薄土覆盖的双方将士尸身上。蒲罕……到底也没有等到这一场鲜花胜放的生日。那些深紫色的小花,像是一只只敛翅栖息的蝶,仿佛因为血肉的滋养而更加繁茂,那颜色,倒像是淤血,像是心头身上最深重难言的伤。

女子们都坐在车上,一辆车装了十来人,或许是因为车内很憋闷,所有的车都挑开了车帘,一张张年轻而憔悴的如花容颜,表情木然的,在颜音眼前一晃而过。

皇子们都坐在马上,每个人都和一个源兵共骑,一匹一匹,从颜音眼前掠过。颜音分明看到,每个皇子的手腕间,都用红丝绦系着一个琉璃珠子,祭红的、鹅黄的、宝蓝的、涅白的、豆绿的,点彩的、洒金的、缠丝的、套色的……各不相同,颜音知道,那是珠儿的那串珠子。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叔兮伯兮,何多日也?

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

狐裘蒙戎,匪车不东。叔兮伯兮,靡所与同。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叔兮伯兮,褎如充耳。

颜音禁不住想起了之前读过的《诗经》中的那首《旄丘》,这些皇子大多数还都是小孩儿,但是他们的叔叔伯伯已经自顾不暇,无法照顾他们。他们当中,似乎有很多人并不会骑马,只得紧张地攀附着身前那位源兵的腰带,像是依附着大树的藤萝,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突然间,一张脸跃入了颜音的视线。

“太子哥哥……”颜音险些叫出声来,但再定睛看时,却发现并不是。

那个人,年纪相貌都和康茂很相似,但脸上的表情却不相同。康茂总是一脸的温柔淡然,儒雅娴静,像是画中走下来的谪仙,和康衍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眼前这个人却是深锁眉头,顾盼生姿,眸子里含着一股凛利。若说康茂像汝窑的瓷器,温润柔和,那么这个人便如金似铁,遍身锋芒。

他应该是赵帝的长子,康茂的大哥烁王康英吧?颜音想着,又想起康茂,却不知道他怎样了,有没有被人欺负?

走在最后是那些驸马,跟在步兵身后,被锁系着,在源兵的呼喝催促下,踉跄步行。

颜音看着,有些恻然。同样是人,同样是战俘,境遇又有这样的天壤之别……转头看见前面驾车的阿古,又释然了,人和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有些人尊贵,有些人卑贱,就像这遍地的紫花地丁,有些被马蹄踏成了紫色的泥泞,有些却迎风怒放,摇曳如蝶。只是……这些人由尊贵到卑贱,只是转瞬间,这种由天入地的感觉,恐怕是世间最难受的感觉吧?国家积弱,便是皇室也不能保全尊严……

颜音抬头遥望着队伍最前面的帅旗,看着帅旗上斗大的“益”字,不禁对父王生出了深深的崇敬之情,正是有父王这样的将帅浴血奋战,才能保住大源的家国平安。

所有人的后面,烟尘里,废墟上,是一些被遗弃的女子。

她们大多是那三千劳军女子中的一员,因为生病、受伤、体虚或是有了身孕,便被抛下了。这些病弱的女子,若强行跟着大军北行,只怕也会死在半道。之前那些被打胎带走的女子,都是身份尊贵的宗室中人,这些怀着不知道谁的孩子的平民女子,连一碗药都不值,只配被弃置在这里。

同样被弃置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实在带不走的辎重和战利。

那些女子互相扶持着,在这些东西当中埋头翻找着,希望能捡到一些值钱的东西,也好入城作为安身立命之资。那情景,看上去无比的凄凉。

远处,是大梁城巍峨的城墙和城楼,在淡白色的晨雾中挺立着,被金黄色的晨光圈出了一道金边,显得那样华美壮丽,似乎从来都不曾受过伤。

“这些女子回去之后,她们的父兄还会接纳他们吗?”颜音像是问阿古,也像是自语。

“谁知道……”阿古随口应着,“蛮子跟我们不一样,他们讲究失节事大,饿死事小。”

“可是,她们不算失节啊,她们是被迫的,不是吗?真正失节的难道不是那些降了我们的官员、士族?”颜音看着那些队伍中依然穿着赵国衣冠的人,有内臣,有侍召,有翰林,有太学生,也有六部职官,有臣,也有武将。所有人都目不斜视的骑在马上,庄重前行,没有一个人肯略一回顾,看一眼那些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凄惶无助的可怜女子。

阿古的声音又从前方响起:“天知道……赵国男人就是这个德行,在外面硬不起来,只知道关起门来欺负女人。你看着吧,这些女人回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要我是她们,就不回去了,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怎么样活不下去?”

阿古话音未落,便见城门处涌出一伙带着红色拥项的赵国军卒,冲上来便拳打脚踢,抢走了那些女子手中的东西:不过是区区一束柴、一捧米、半篓炭,或者数尺表缎而已……

“畜生!”颜音大怒,猛地一拳,击在车厢板壁上。

“怎么了?”阿古在前方驾车,看不到车后的情景。

颜音咬着牙说道:“那些赵国兵丁真不是人,居然打那些女子,抢她们的东西!”

“看吧!我说什么来的?赵国男人就是这种窝里横的鸟样子,所以会亡国一点也不稀奇。”阿古懒洋洋地应道。

“若是男人,就该找我们放马来战!欺负病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无耻!”颜音依然愤愤。

这一次,阿古却没有接话,只是驾着车,继续前行。

车后扬起的轻尘,迷茫了颜音的视线,把那些惨绝的殴打和抢夺,遮掩了起来,车行渐远,那些女子的惨呼与惊叫也听不到了,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